了下来,不知道是水还是眼泪。
他想呐喊,他想痛哭,他想捶地……他想他想他想。
——也只是“想”而已,他什么都不能“做”,江怡声什么都不能做,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到这个地步——可是大发了!根本不是他们干的——这场爆炸!根本不是陆先生干的!根本不关苏老的事!苏老一辈子为了“青史留名”的名,临老也要搏一把,希图能够在民族大义的本子上添上一笔英名……不该是这样的!怎么可能这样死去!一世骂名啊——他苏明达就是死了也会活生生地从地底下爬出来!
不该是这样的!江怡声抱头,没有痛哭,他把脸埋在洗脸盆里,沉默而不发一语,他的心砰砰响,擂鼓一般,仿佛要跳出喉咙,随之跳出喉咙的,还有他内心深处的一句话:我只是报个仇——杀个人而已呀!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该是这样的!
他被苏老从这个事情里“摘”了出来,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同苏老不和,这是铁证。
江怡声在这个春天的夜幕下,在一大缸热水的侍候下,仿佛是把毕生的眼泪都耗在了眼下,单是流水——根本没有哭,他哭不出来——他没这个脸,他这条性命,是人家赏的!
江怡声病了。
江府闭门谢客。
在江怡声缠绵病榻的时候,笼罩全城的大恐怖,在持续了一段时期之后,便衣们抓捕了无数个“陆海涛”,事情也就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四月中旬,江怡声忧忧郁郁地在家中养起了病——这一场风寒来势汹汹,几乎烧得他内里着火,青年感觉整个人都很干,心也干渴得厉害,镇日里水不离身,仿佛是要补充什么——可是总也补不到地方。江怡声低头,一口喝干一碗黑乎乎的药水,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呼个气,也全是中药的苦香。
正当他长吁短叹之际,这日下午,杜仁希忽然到来。
杜仁希整个人囫囫囵囵地站到江怡声榻前,江怡声抬头一看,愣了。
——杜仁希,他下穿脏兮兮的马裤长靴,上套一件满是皱褶的白衬衫,头发大概是新剃过的,鬓角发青,头顶的乱发蓬起来,瞧着竟是十分恓惶。一张脸瘦得厉害,两颊的肉仿佛一下子给削平了,面孔轮廓越发清晰、棱角分明——悲伤也是棱角分明的。
杜仁希凝神看了怡声半天,这才低头叫了一声:“……怡声。”
怡声很温和:“过来。”
杜仁希不动——单是站着。
江怡声使了一个眼色,旁边侍候的小丫头立马出去,不一会儿,就端来一盆温水,江怡声温柔轻声道:“仁希,你累了,先洗把脸。”
杜仁稀有些迟钝,反应慢半拍,眨眨眼,又眨眨眼,眼睛里满是血丝。
江怡声自己是没力气,这时只能撑起身来,躺着,青年拉高薄毯,轻咳两声,江怡声在床上指挥小丫头帮杜公子洗脸擦头发什么的,末了还让小丫头再端一盆洗脚水来,杜仁希像木偶一般由人家摆布,一声不吭,单是悄悄拿眼看怡声。
怡声不说话,也单是看——从头到尾,将仁希看下来,“涓滴不露”。
杜仁希被小丫头按着双脚泡了两泡,小丫头尽忠尽职,在享受了人家的一番冲天脚气后,将人家杜公子是炮制得洁净芬香,这才屏着呼吸退了下去,阖上房门——东家不宜见风。
江怡声身披轻软薄毯,这时便撩起毯子将仁希裹了进来,口中说道:“睡吧,你很累。”
杜仁希仰头,摸摸怡声的口鼻,皱眉道:“你病了……”
怡声一直很温和:“快好了。”
他掖了掖被角,目光平和,面色平静,有种不露动色的温柔。
杜仁希头一沾枕,实时睡意滔天,灭顶而来,感觉一下子就堕入黑甜梦乡,梦里还看到活生生的爸爸笑着问他:“汤小姐好么——好不好看,性情如何?”
杜仁希抱着怡声的一只手不放,双目紧闭,眉头紧蹙,他睡容忧伤,满腹心事。
10虎口
杜仁希叼着一根雪茄,站在花廊底下,男人掏出一个镀金壳子的打火机,啪地点起火,幽幽抽起了烟。
这半盒雪茄乃是他收拾爸爸遗物的时候,从书房的抽屉里翻出来,是抽一根少一根。杜仁希从鼻孔里缓缓呼出两团烟雾,这种味道让他想起爸爸,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会在屁股后面张罗着给他找女人相亲了,再也没有人会派什么奉队长云队长之流的来押他回家……再也没有了,他自由了,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诸如家里的那些姨太太之流,早已在葬礼过后第一时间收拾好细软,各奔东西;唯一的妹妹也已经嫁了人,自有人家来操心。杜仁希把法租界的杜公馆闲置起来,杜家名下的几幢房子也全租了出去,这辈子光靠租金也够他好活了。
寓公,杜仁希本人,却把这个当成兼职做,主业是吃白食——吃江怡声的白食。杜仁希来到北平江府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他坐拥金山,可以游手好闲,不必为祭五脏庙而四处奔波,自自然然地闲出了屁。因为无忧无虑,所以格外忧虑,杜仁希凝望着花园中正在晨练的怡声,低头吐出一圈烟气,自从来到江家,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经考虑起自己在人家府上的身份来了。他这个身份说不清,说是客人,又不像客人;说是主人,又不像主人。他是人家怡声的什么人呢,他好像是怡声的兄弟,又好像是怡声的朋友,好像是怡声的孩子,又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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