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最后,他心里还是欢喜之情盖过了酸涩。然而,为着要遵守向皇帝许下的承诺,他自然是不能跟着妻子一同前去太原向这对新人道贺。但他也不能把真相告诉妻子,便只能胡乱推说身体不适,不能长途跋涉而推辞不去。他也深知这个借口实在是太没说服力。妻子是自己的枕边人,自己身体是不是差得连去一趟太原都办不到,她还不最清楚?自己的内弟成亲如此重大的喜事,他身为姐夫竟然不肯到场祝贺,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那不仅仅是有失礼数,更像是怀恨在心的小鸡肚肠了——要知道,他与妻子成亲的时候,李世民这嫡亲弟弟也没有到场祝贺的。
唉,她一定以为我是在报复世民吧?当时世民是被皇帝禁锢于宫内而身不由己,可她这做姐姐的并不知道真相。这次我受制于与皇帝立下的约定也是身不由己,可她这做妻子的还是不知道真相。在她看来,当初的世民是官迷心窍,只想着讨好皇帝、确保皇帝的宠爱而宁可不出席她这亲姐姐一生才有一次的大喜事;如今的我却是心胸狭隘,报复世民当初也没来出席我们的婚礼。在这些事情里,最受伤害的,其实是她这一直被瞒在鼓里的人啊……
想到这些,那酸涩之意便化作了苦涩与无奈,把欢喜之情又冲淡了不少。
这时他听到家人如此禀报,心中便越发的沉重不安起来:她为什么一回来就已经身体不适?她虽然是女子,在李家之时却也像男子一样练武,甚至听她说世民小时候学习十八般兵器,教他的虽然是他父亲,时常跟他练习对打的却是她这更多空闲时间的姐姐。她身体一向不错的,怎么会在长安和太原之间来回走一趟就已经吃不消了呢?该不会其实是她在太原的时候受了冷眼,甚至听了冷嘲热讽的话,讥刺我没有随她出席婚礼,因此心中郁郁不乐,便积郁成疾了?虽然世民那孩子的本性如此善解人意,一定不会说那种刺伤她的话,但李家里的其他人却难说不会做那样的事啊……
他连忙站起来,道:“夫人是在寝房里歇息吗?我这就去看看她。”
柴绍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寝房之外,只见房门虚掩着,却不见一个侍婢的踪影。他不觉皱起了眉头,心里暗暗的责怪那些下人这段时间妻子出了远门、自己又无心理事,如此无人管束之下竟是被纵容得这般会得躲懒,主妇身体不适卧床休养之际正是辄需她们在旁照顾的,却都一个个跑得不见踪影了。
他推门进房,又见房内的床榻之上罗帐低垂,隐隐只见帐内被子盖着一人,那人却是面向内里、背对门口,因此他看不到那人的模样。他自然想到那就是妻子,但看不清她的脸色,不晓得她到底身体不适到何种程度。
他顺手掩上房门,来到床榻之前,掀起罗帐,只见睡在床上的妻子还要是把脸面俯伏在软枕之上,仍是没能让他看清她的脸色,只看到她那一头长长的青丝披散在被面上。他见妻子如此姿势,只觉她是难受得把脸庞埋在枕内强忍着什么痛楚似的,心中也是蓦地掠过一阵剧痛,伸手去扳她的肩头,柔声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
他这样一扳,床上躺卧的那人自然而然的转过身来,露出脸容,冲他“格格”的一笑,道:“是我啊!”
那笑得云荼灿烂的年轻脸庞,哪里是他的妻子?那分明是……李世民!
在最初的那一刹那,柴绍只觉脑子里“嗡”的一下,眼前更是一阵的昏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偏偏是那一张笑得眉毛弯弯的脸,尤其是那一双含笑的乌黑晶亮的眼睛,却是那样的清晰,清晰得简直是纤毫毕现,连那眸子里倒映出自己的身影都能让他看得再清楚明白不过。还有……还有那一头披散开来的乌发,正如自己第一次在宫内那毬场上看到他扯下裹头的幞头而散发披肩时那样,如墨色的河水般流淌四泻在这绣花的被面上,有着微微的卷曲显得更像是起伏的波浪,把他的心也像是卷进了一个无底的漩涡之内……
于是,在那一刹那间,他想到的并不是自己已在无意之间违反了向皇帝作出的承诺,见到了这其实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在他梦萦魂牵之中一次又一次地见到的少年,而只是想俯□去,不顾一切地投进那墨色的河流之中,深深一吻落在那同样乌黑亮泽的眼眸之上,甚至是……那笑着的、轻轻翘起的双唇之上……
然而……也是幸好……在他来得及做出如此失态之举之前,李世民已伸出他自己的两手,抵在他的双肩之上,又叫了一声:“姐夫!”
是这一声再清楚不过地昭示出他们之间的关系——自己是他的姐夫,他是自己的内弟——的称谓,一下子既是完全打碎了他所有的幻觉,但也是将他整个人……与心,都拉回到现实之中!
他竦然一惊,直起身子,瞬息之间不但是记起了自己与李世民的关系,更是记起了自己向皇帝作出过的承诺。他一颗心砰砰乱跳,也来不及想明白这时应该是在千里之外的太原的李世民怎么会在自己家里,还要是这样躺卧在自己的寝房之内,一个转身就想夺门而出、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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