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是何等的熟悉与陌生——五官深刻,剑眉入鬓,他有着与段若瑜惊人相似的一张脸……不对,该是段郎不幸,竟有着与他相似的一张脸……只是,公子梧桐的眸子却并不似井,而更像是海之深处的黝黑。
“是我害了翩跹,我早该想到昏君没有那么容易扳倒。”他说话时眼光如电直射向御驾,“她不过是因着我的幼稚、不平和怨恨而死……其实,我心里,又何曾存过什么家国、天下?”
他逃不掉的到头来不过也就是一个“私”字?
那你为何不离开……只要走的远远的,远离这尘世?你若要走,便是万壑玄冰,千山暮雪,徐翩跹何尝不会生死相随?可你偏不,你非要挣扎,非要怨恨,非要害的红颜殒命、生灵涂炭,非要让胸中不平掀翻天下才肯罢休……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天下二字又岂是你东方家龌龊不伦的儿戏!
颜靖远未及开口,公子梧桐轻轻拍了拍马脊背,轻轻道:“追风,一会儿你便自己去罢,天大地大,逍遥自在。”他言罢策马奔向御驾,阵前铁卫沉不住气的放箭,一时白羽如雪。他却似毫不防备,只策马狂奔,很快便浑身浴血,他□追风一声长啸好似魔音灌耳!
骏马直跌在阵前,他一身血衣,匍匐在陈腐的泥土之上,帝王的皂靴之下。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一匹牛车在乡村中走着,走不完的田野村落,日已偏西,炊烟袅袅,驱牛的少年,披散着头发,他望着梗边炊烟口中轻唱,眼里有着不似年纪的忧伤。
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
“小五儿,别懒了。”他回过头冲着车里轻轻的唤,车里的是廖五儿,他一直稳稳躺着,均匀的呼吸,就好像睡的熟了——可颜靖远把神智全无的他从河滩上捡回来,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来了。洛水那么宽,铁桥那么冷,送殡的队伍终于向不知名的彼岸呜咽而去,就像从不曾兀然停步一样,颜靖远却擅离了队伍向北而行,越过羌京也未作停留,还在路上用他的马换了辆牛车。
这是泰和廿一年的最后一天,靖远和他的朋友,在这乡间小路上行行重重,也不知直前何方……靖远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的书斋里挂着的两个字——历世——阿世者取容,历世者炼心。
拉车的水牛特别干瘦,鼻子里发出吭吭的声音,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任靖远再怎么挥鞭,也不肯挪动一下。
村口老翁推开荆扉,逆着夕阳,黄狗欢腾的东闻西嗅。
“这可不是廖掌柜嘛?前儿还来过……这……这可是怎么了?”
颜靖远在不大的屋里坐下,那老翁一家看来是北山药农,与廖五儿还有些交情,问东问西,让他也不知如何答话才好。
那老人用浑浊的眼睛直盯着他,粗粝的双手有点怯意的按在他的手上,他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在颤抖。
——可叹天大地大,奈何人心逼仄,以狭隘之心容若天地,是谓炼心。
“我看见……”他声音干涩嘶哑,过了一时,又道,“我看见他浑身浴血的倒在地上——泥土、杂草、灰尘、碎石都沾染在他满是血污的衣服上……
“他的样子,一直很完美,总让我觉得……好像是这世上唯一的、一场自在,可我看见他委顿在地……我还有好多、好多事不明白……”
他以霓为衣,以风为马,虎为鼓瑟,鸾请回车……可是,可是原来那些所谓的超拔,所谓的自在,竟也不过就是一天飞尘,一世泥沼。
颜靖远蓦地摸进怀里,那一方素帕仍在,展将开来,竟是——
三片指甲——半透明的、素洁的指甲!
断甲——是夕他指尖点挞,刀枪鸣响,血崩甲断,生死不歇——纵生死不歇,枉弦断谁怜?那湖水浸染的黑暗,宝剑凌空的孤高,天壤——便是自己与那人的距离……可即便天高万丈、湖深千尺,山河茫茫,淮下已冬……原来,在这人生倥偬的翻覆世上,还有一人哪怕一刻相瞩,只要心意相交,便会相惜相绊……
他忽然发现,那些翩翩浊世佳公子的传说中,那些只言片语的巧笑相伴中,那些勒马挽缰的惺惺相惜中,他的期盼何尝不是自己的留连?
——甚至于,他的不屈,又何尝不似自己的倔强……只是,他清楚的知道,有志者更不可施之不义。
他忽然收声,神思已飘得不见首尾,竟一大颗一大颗地滚下泪水来。
那老翁听他说的混乱,但却也感到心如针戳,悠悠的道:“孩子,这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哪怕还有一口气在,就能活。你看,那片药田,开春就又要出茬抽穗呀……”
是了,甲断肉绽,只要凝血生痂,便会长出新肉,长出新甲……
颜靖远蓦地转过脸,天幕苍苍,打眼望去,田野一片昏黄——他闷不作声,将握紧的拳头咬在嘴里,泪已翻涌如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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