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麟晗谢过穆知然好意,眼下他的兴趣正在穆知然勾画的这幅范阳军事图上,图中范阳城数十里山川形势全然在列,墨笔勾勒山形地势,朱笔记述军事部署,寸尺之间,范阳之貌尽显。原来穆知然时常出营是为了将范阳地势勾画出来,好排兵布阵,燕麟晗愈加对穆知然刮目相看了。
穆知然搁下毛笔,见燕麟晗目不转睛地盯着范阳军事图看,他问道:“燕侯沐夜而来,是要商议作战之事?”
燕麟晗回过神,讥笑道:“穆帅迟迟不出兵,只将范阳城围住,难道就是在等我的进言?”
穆知然却是不恼,合上桌上的军事图,穆知然绕过书案,伸手邀燕麟晗营中左侧摆放了一张小几处落座。几上放有一壶茶水,两盏茶杯。燕麟晗凝住神色,问道:“你早知我要来?”
穆知然施施然走入小几一侧毡席处坐下,拎起茶水给自己面前的茶盏里注满茶水:“清明那日就知燕侯有事要问,故而在这里设了一张几。”
燕麟晗心底寒意泛起,穆知然不仅深不见底,察言观色更是厉害,燕麟晗望着小几放的空茶盏,不由得戒备起来。
穆知然抬头见燕麟晗还站在原处,又拎起茶壶,给空了的茶杯中斟了一杯茶,冷冷道:“本帅请燕侯饮一杯茶,燕侯是要拒绝?”
自穆知然入苍云军中任主帅,除了那一次杀威棒打老将军后,再也没有用过主帅身份强迫于人,故而那些被穆知然杖责的老将军对穆知然也多了些好感。今日穆知然忽然以主帅身份命令燕麟晗入座饮茶,燕麟晗已察觉穆知然定是要与他摊牌,燕麟晗心中叹息,他并不希望穆知然与那穆姓之人牵扯上任何关系,如今看来,他也只得去面对了。
燕麟晗盘腿坐于穆知然对面,却不去捧那一杯茶水,他灼灼望向对面神色淡然之人,终是将憋在心中疑惑问了出来:“你与我,或者说我父亲到底有何瓜葛?”
穆知然神色自若,他已将第一杯茶水喝尽,他望向燕麟晗,声音低了几分:“燕侯与我说说老侯爷是如何战死的可好?”
提及老燕侯的身死,燕麟晗心仿若被扎了一柄刀。自父亲从军以来,除十几年前雁门关一役,他再未经历过战败,其实雁门关一役,若非安禄山突然背叛,苍云军又何至于败下阵来?经历过背叛后,所有苍云军人眼中都燃着复仇的怒火。老燕侯亦然,自此老燕侯跟随苍云军的女统帅长孙忘情南征北战,苍云军人又重让苍云军玄色大旗矗立中原。
燕麟晗忆起父亲与他说十几岁的叔叔战死雁门关的情形,眼中藏着那赤色的复仇火焰,父亲曾说最恨背信弃义之人,可老燕侯未曾想,多年后,他也被人背叛!
既然穆知然要燕麟晗说,燕麟晗又怎会不将他所知全数告知穆知然。燕麟晗捧起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用力将茶盏掼在几上,白瓷茶盏立时碎成片片,燕麟晗仍是紧紧握住,眼中火焰燃烧,他望着穆知然,将从赵从龙那听来的事告知穆知然。
“当年南诏叛乱,郭帅命父亲领军于西南平叛,南诏军队整编有素,又有唐人里应外合,父亲军队无法深入。与南诏王周旋小半月后,忽有一人入军中求见父亲,言其姓穆,并称自己有办法助父亲平定叛乱。父亲见其人诚意拳拳,便邀他入苍云军中,担任军师一职。那人果然厉害,屡出奇计,与南诏几场大仗交锋下来,南诏军队皆落败。父亲十分信任此人,认为此人实乃大才。不曾想,此人却沾沾自喜,在与南诏军作战最后一役,他错估形势,他进言父亲按他计策出兵,父亲看出其中不妥,委婉劝其重新筹谋计策,此人毫不领情,以为父亲是嫉恨他军功卓著,遂撺掇赵从龙将军按其计策领军。那时的赵从龙将军乃好大喜功之人,按那人之计深入敌军,怎知那是敌军故布疑阵,赵从龙将军深陷危机,而那人此时才醒悟过来,急忙向父亲认错,父亲虽恼,但赵从龙将军却是跟随多年与他一同从雁门关一役中扶持走来的同僚,父亲领军去救,终解赵从龙将军之危,可父亲却力战身死,赵将军从此改过自新。父亲临终时虽嘱咐赵从龙将军及全军不得追究那人过错,可若非那人算错,又引诱赵从龙将军深入敌军,父亲怎会身死!”燕麟晗松开手,杯盏碎片割伤了他的手掌,汩汩鲜血落于案几之上,触目惊心。
穆知然望着在几案上缓缓流淌的鲜血,终于变了脸色,他微微蹙起眉头,轻声道:“的确是那人之过。”
燕麟晗丝毫不需要穆知然的同情,他冷笑道:“自父亲身死后,我接过主帅一职,可我领军作战,除了父亲留给我的那些老将军外,我谁也不信!穆帅,即便你如今是我的上司,苍云军的主帅,我亦是不信你!更何况,你信穆!”
穆知然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巾递给燕麟晗,燕麟晗挥手扫开手巾,一双眼直直盯在对方脸上。穆知然定不是那人,不然赵从龙一眼便能认出,燕麟晗很想知晓穆知然与那人到底是何关系。
穆知然将方巾丢在几上,神色黯然,一时阒静无声,只有夜虫啁啾,让人心烦意乱。
许久后,穆知然才缓缓抬起头来:“他是我大哥,穆萧然。”
心中似有什么忽然轰塌,燕麟晗走进穆知然营帐之时心中忐忑,他并不愿穆知然与害父亲身死之人有任何关系,他心底有一份期冀,可现实如斯残酷,他从穆知然口中得知了那人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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