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章
那栋覆满爬山虎的楼房浸泡在浓雾之中,隐约刮起的微风为它拂去面纱,展露并不慑人心魄的旧颜。忽的又一阵雾飘来,徐徐地为它拉上帘幕,无端消失在人眼前。陌生又熟悉,熟悉又模糊,在几番揣测挣扎之下,邱正扬睁开了眼,他做梦了。
梦见的那栋楼他醒来的一霎间就记起,房间里没有开暖气,冷得像个冰窖,他穿衣起身,拉开厚重的银灰色窗帘,打开刺骨的玻璃窗,室外泛着灰白色的雾气争先恐后地涌入,直扑他的脸面,鼻子一皱,一下便低咳起来,咳咳,咳咳,慢慢地止不住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他咳得胃部抽痛,心脏紧缩,遂下决心般猛地关起窗户,隔绝毒物一样的,上海灰霾。
天可真冷,他在路边买了一个七块钱的鸡蛋饼,里面的香肠只有半根,里脊肉只有三片,还好榨菜多得数不清。赶在进地铁站前解决了早饭,他和几千万海漂们一起摇摇晃晃地坐着地下隧道,奔向自己的工作岗位。办公室的暖气毫不吝啬的充足,邱正扬嗅到女同事的甜腻香水味,瞬间止不住又咳起来。他竭力地忍着,捂着,挡着,肺部装着的炸弹要蹦出来了。傅总最后一个打卡,路过他的办公桌还关心地问:“小邱这是感冒了?”邱正扬摇摇头:“老毛病。”傅总笑了:“年纪轻轻就有老毛病,叫阿拉中年人哪能办?”邱正扬很想挤出个笑来回应调侃,可惜咳得止不住,傅总拍拍他的肩,叫他多喝水多注意。
下班后一路咳到医院大门口,双目赤红,神情虚浮,推开病房的门,邱父抬眼一瞥:“来了?”邱正扬点点头:“姆、咳咳,姆妈呢?”邱父皱眉:“伊有晚自习,侬冻坏特?”邱正扬摆手:“没事,我下楼去帮你打饭。”他拎饭回来,邱父很自然地打开吃起来,随口问:“新公司感觉哪哈?”邱正扬说:“还好。”“待遇?”“还行。”“老板撒宁?”“姓傅。”邱父抬眼看着坐在一边的儿子:“看侬面色极差,困觉困伐好?”邱正扬答:“还可以。”“西洋怪气,伐想见阿拉个老头子?”“没有,爸。”“……哼。”他的逆来顺受击败了邱父的挑剔。随后二人无话,唯有隐忍的咳嗽声时常打破冰冷的空气。直至邱母晚自习下了赶过来,见两人相顾无言,就说:“好了,过几日出院了,你们不用对着看了,作孽。”邱父说:“眼不见为净。”邱正扬说:“那我先回去了,咳咳、咳咳咳……”邱母送他到走廊上问:“老毛病又来了?哪能噶伐当心?”邱正扬摇摇头,邱母又说:“自己身体自己不爱惜,侬叫阿拉做爷娘的哪能办?”她眼中满是责备和关心,邱正扬慎重地点点头:“晓得了。”
走出住院部大楼,月朗星稀的上海用一个钻心的寒风拥抱他,呼吸通过一条满是荆棘的喉咙灌入心肺,孤独宛如一条沉重的披风盖在他的肩上。西藏南路的行道树光秃秃地迎接他,目送他走进一座老旧发黄、透着煤炉味的小区。打开防盗门的一瞬间,樟脑丸的香味率先钻入鼻孔,暗夜里飞舞的尘埃轻盈地围绕着他。他没开灯,一个人在书房里翻箱倒柜,前不久挖掘出来的旧物仍旧完好地躺在角落。他摸着发硬的包装纸,如获至宝地捧着它,走到厨房里,拿玻璃杯接一杯自来水,打开包装纸,扬起脖子,将这包半白不黑的粉末倒入嘴中,又举起杯子往嘴里灌,散发着霉味的粉末配上明矾味的自来水,绝佳的送死搭档。可想而知,当邱正扬试图吞咽时,生理本能做出呕吐反应,米糊状的流液喷得满脸、衣襟全是,喉道壁上黏满药粉糊,舌苔上的味觉细胞终于尝到了毒药的味道,叫嚣着苦涩带来的最糟糕体验。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药粉冲入鼻腔,最难受的感觉来了,邱正扬越咳越缩,整个人最后倒在地板上,蜷成一团,快要咳死过去。眼泪口水糊得乱七八糟,活像一个高位截瘫的脑死患者。腹中所有的器官都皱缩起来,努力排挤着异物入侵的反胃感。咳嗽声渐渐停了,倒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好像死了。
这包珍藏四年的药粉既不能带给他治愈,也不能送他去地狱,却令他想起那天他抱着药粉,回首眺望宿舍楼的情景。浓雾遮去了所有,抹杀了那人的踪迹,他凭空消失,一如往昔。去他的公司蹲守,副经理说他已经离职,追问他的去处,不过得来摇头。去浦东机场睡了一夜,泰国飞来的旅客中没有一个是他。报警说他失联,警察问两人什么关系,说朋友,于是备了个案,再无音讯。
地板真的是冷,邱正扬却不愿动弹,他想,我除了爱你,一无所知。你离开的理由是什么?如果是不爱我,那我无话可说。如果是受不了我的家庭,那我……是吧,他窥见了我的懦弱,厌烦了无休止的反对。我无法全心全意地做出选择他的决定,令他失望了。他明明说明年会继续爱我,可过了年就出尔反尔。当然了,我不怪他,他做什么我都舍不得怪他。我喜欢他永远冷静淡然的处世态度,喜欢他肯定我做爱时的亲吻,喜欢他骗我、骂我、笑我、逗我……我这么木的一个人,感谢他看上我。
路边的法国梧桐抽芽了,邱父也出院了。邱正扬特地请了半天假送他回家。邱母买了好菜留他吃晚饭。饭桌上感慨了一句:“唉,福大命大,你爸鬼门关走一遭,今后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太太平平。”邱父说:“外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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