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去吧,老阿姐。”我说,“说不定早上交班前还要来一个剖腹产什么的。”
“你这乌鸦嘴…”她嘴上这么说着,眼睛都睁不开,身体却准确地向值班室胡乱堆着被子的双层床移动,最后一下子栽了进去,很快打起小小的呼噜。
这就是方梦仪,长我一届、只比我矮2公分、留着短短的游泳头的前校女子排球队队长;曾经收到过我今生今世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求爱信,读后却摸着我的头哈哈笑着说“想打你老阿姐的主意吗?”的全班的公共大姐;在我做过这样的傻事以后还一直亲昵地叫我的绰号的神奇女子。救护车开进俗称“红房子”的妇产科医院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打起了鼓,千万不要碰到方梦仪。看到她揣着尖啸着的总值班拷机出现在急诊室里的时候,我仍然希望是自己看走了眼。世界本来就小。学医的人的圈子就更小。即使我已经换了工作,也是一样。我仍然记得她结婚那天和丈夫一起到我们桌上敬酒,喝得半醉、拍着我的头说“你阿姐我今天横竖横了,看你们能吹掉多少根火柴”。她总是那么吵吵嚷嚷,记忆中唯一的一次无声是她站在丈夫滴着污水的尸体边的样子。原则上说是先被轿车撞上再落水淹死,还是无意中落水淹死而那辆轿车只是恰好开过顺便停下让司机朝水里浮动的东西张望,应该是很好分辨的事情。可是法医最终做出了意外落水的结论,而那有钱的车主也就没有了任何责任。在我决定考法医系研究生之前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她难得的无声而肃穆的脸色,却是那段时间里最常浮现在我脑海里的画面。
“那么说,林彤是骗了我?”马南嘉瞪大着眼睛追问道。
“不是的,你听我说,”我努力找回过去当外科医生的感觉,“绒毛膜癌就是这个样子的,会有反复出血、转移、转移处再出血…”
“可是第一次体检的时候是我和她一起去的,医生看了小便化验的报告,明明白白说她是怀孕了!”
“这种肿瘤细胞也能产生,就象正常怀孕的胎盘一样。所以也有通常怀孕的表现,象月经不再来了,尿检结果阳性了什么的。前天林彤一个人来复查的时候,就已经诊断出不是妊娠,是侵蚀性葡萄胎,部分可疑为绒毛膜癌。你看,她的病历卡和保健卡上写得明明白白,连住院单都开了。”
“她为什么…为什么…她连一句都没有提起。而且我连一点都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对劲。”
“女人的心啊,”我淡淡地说。
“不是,是我…”他痛苦地低着头,“我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自己手头的事情上,她怕分我的心…我太不在意她了。”
我迟疑许久,决定不告诉他我听到的一切,同时也是为了遵守对泰雅的承诺:“那你还是挺爱她的喽…”
“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要熊掌,也要鱼。”
“听我说!”马南嘉抓住我的双臂,“我是她丈夫,我得对她负责!接下来,该怎么办?要做什么?”
“要做的事情多了,”我说,“化疗,等化疗副反应过去,再来一个周期,再等副反应过去,再来一个周期,直到所有恶性病灶都被清除。当然,前提是这次大出血能止住,她能从手术的创伤中恢复过来,恢复到足够承受化疗的地步。”
“她…会死吗?”
“那要看进一步检查的结果,手术中看到她的整个盆腔――也就是小肚子里都转移了,接下来要看有没肺、脑这样重要器官的转移。不过你先别急,她现在麻醉都还没有过去。你应该首先希望她还能醒过来。”
“那…她以后身体会很虚弱,不能生孩子了,是吗?”
“即使她恢复得很好,也不可能生孩子了。这次手术为了止血,已经把她的子宫和大部分卵巢都切掉了。打个比方,就相当于…”
“行了!行了!别说了,我明白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抹了一把脸。
看到他颓然的样子,每次看到生命变成死亡后那种熟悉的空落落的感觉悄悄冒出我的心头。我说:“算了,别太难过了。至少,绒癌是极少数单靠强烈化疗就有可能完全治愈的癌症。总比一点治疗方法都没有的晚期肝癌什么的要好。”嘴上这么说着,我心里明白,其实这两者的差别仅仅在于病人是会很快地死去还是慢慢地受尽折磨死去。对病人本人来说,很难说哪一种更好过一些。
我打了个哈欠说:“很晚了,我也要回去睡觉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泰雅要我转告你,事情都办妥了。”马南嘉仍然低头撑着窗台背对这我站着,只是“恩”了一声。
也许是因为黎明前最浓的黑暗中,这是唯一一个亮着灯的窗口。也许是因为这个晚上我太累了,需要一个温暖宁静的地方马上可以睡觉。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让出租车停在这个街角,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再次登上这幢楼。我用钥匙打开锁,门沉重而无声地打开了。柔和的客厅灯光下,有人蜷缩在沙发上,似乎隔着窗纱远观窗外的风景。卫生间的门开着,飘出皂液、洗发水和吹热过的头发的味道。厨房间的垃圾袋鼓鼓囊囊,似乎装着整套的衣裤。
我关上门,习惯地脱掉外套、皮鞋,赤足踏在地板上,走到他面前:“这么晚了,不睡觉?”泰雅闻声没有回答,继续保持蜷缩的姿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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