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从喉咙深处挤压出一声嘶哑的低叹,眉目之间的戾气却转眼间消失殆尽,就像多年前凶灵的无疾而终,天师身周的沉沉黑气在刹那间砰地匿迹,他自身则失去了支持,像是一只残破的纸鸢,从高空坠落下去。
少年赶忙一俯身向前,惊慌失措地与人一起直直冲向地面,终于在天师砸在地上前将他稳稳接在怀里。
周围炼金术士和法师们叽叽喳喳地围过来评头论足,而少年却耳畔仅余奔走的血液和呼呼跳动的血管嗡嗡的声音,顾不得啪嗒一声从口袋里摔到地上砸碎了的护身符,颤抖着手臂把一动不动、还有体温的天师的头搁在自己大腿上,然后闭上眼,伸出一根手指探到养父鼻翼下方。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少年近乎战兢而虔诚地等,也没有等来一丝活人的气息。
他忽然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块巨大的悬石,用石头吊在深渊的上边,方才一直摇摇欲坠。而此刻像是有一把锋利的剪子,冷冷地寒光一闪,石头就沉沉地坠落、坠落,没有底,没有尽头,牵连着自己也在一起毫无知觉地掉进无底洞,难受得想吐。
他艰难地吸了口气,抬起头来,面对再一次欢欣鼓舞的人们,淡淡地说:“谢谢你们,都散了吧,我来处理这些剩下的。”
那沉静的表情,像极了当年将闲杂人等拒之门外的年轻天师。
等人们都散干净了,各回各自残破的家重整泥砖,深巷里只留下几声孤寂的犬吠,少年才把目光从天师早已冰凉的尸体上移开,眼神空空地望着苍天。
一滴湿润散开了他聚焦的瞳孔,然后是第二滴。
这一次没有打雷,直接下起了倾盆大雨。
冷雨哗哗地倾巢而出,磨洗掉了硝烟未散的战痕,磨洗掉了粉墙黛瓦上的焦黑,但却怎么也磨洗不掉某些人的家破人亡,也怎么也磨洗不掉某些人的痛失所爱。
那冰凉的水珠接连不断,一直滴到了天明。
第6章 尾声
那是一段好多年都没有出现过的太平盛世。
旧皇虽说昏庸无能,整天只道花天酒地,但并不全然是个酒囊饭袋,至少教育出来了个文治武功的新皇。
新皇一上位,立即龙袖一挥,开始政改。不到一年时间,整个大陆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新皇尤其重视炼金术等法术的发展,还鼓励兴办法器交易,炼金术士和法师们的地位得到显著提高,都乐得合不拢嘴,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瑞雪降祥兆,是丰收的年成。除夕夜里,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大摆筵席,大战后的余烟难觅踪迹,人们都生活在理想中的乌托邦,富足而快乐。
又一年春,小墓园边的酒肆里迎来了一位常客。
抬手一撩门帘,刚刚站进小酒馆内,这位来客便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只见他眉似墨描,颜似软玉,神清骨俊,白衣翩翩,一提衣摆,抱着一本厚书,端坐在桌边小椅,笑眼盈盈地看向老板娘,柔声道:“麻烦夫人温一壶酒来。”
老板娘见了这位清隽的少爷便乐得合不拢嘴,一边温酒一边悄悄欣赏君子颜如玉,搭讪道:“客官又是要去看望令尊吗?”
少爷轻轻地点了下下巴,朝老板娘温和地笑了笑,随即犹自望向窗外桃杏三两枝。
去年那个凄寒的破晓,他没有用悬浮术,而是从战场一步一步把养父毫无生气的身体抱到了这酒肆。
那一路必定是此生最漫长的距离,他走得好似往生般诚惶诚恐,他走得宛如朝圣般五体投地。清明时节的细雨不住地飘,在他的身遭结成了圈蒙蒙的薄雾。臂弯里的养父,沉甸甸的,是他永远撂不下的分量。
叫了一碗酒,就着冰冷的心碎一齐咽下,少年肝肠寸断,脸颊上的凉又咸又甜,分不清是酒是泪。
还是老板娘好心,掀开门帘出去,帮他把附近义庄的伙计叫来,买了个桃木棺木,打点好后事。
少年不死心,总觉得养父某时某刻仍会笑着坐起来弹他的额头,骂他小屁孩,于是便催掌施了个保全完尸的法术,将养父永远定格在了一副安详的神情里。
现在看来,此举似乎多余。
少年一口饮尽碗中清酒,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几簇红晕,从桌边起身,对老板娘一点头:“恩公,告辞了。”
他亲手把天师安葬在一颗古老的桃树下,此刻受了微醺的春风吹拂,星星点点的花瓣打着旋降下人间,一片一片地落在少年的肩头、发梢。
“爸,我来看你了。”
少年一向沉静的眸子里终于波澜了片刻,他倾身向前,也不顾膝下的泥土会沾染白衣,轻轻地搂住玉凉的墓碑,仿佛想将自己手臂的热气度几分给身在冰冷黄泉的人。
然后他缓缓收回手臂,直起身子,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而较真。
“我翻看了你的日记,”他说着把手里的厚皮本扬了扬,“你的语言很是隐晦,但我翻看了不少书籍,把事情经过大约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您听我说的对不对。”
“十几年前的那场混战中,你自度战胜无望,便只身潜行,接近凶灵,以早有预谋的阵型暂时封住了凶灵的手脚,并且掂量着手中的砝码,威胁他们要和你签下血誓,否则就打散他们好不容易凝聚成型的形态。”
“其实你压根就没有什么砝码,一切仅不过是你自己精心设计的一个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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