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堆满了两人高的厚木条,我一个早晨去镇上,回来木堆已经变成一人半高了,其
他的被邻居取去压羊栏了。
我不能一直坐在天台上守望,只好去对面垃圾场捡了好几个空罐头,打了洞,将它们挂
在木堆四同,有人偷宝贝,就会响,我好上去捉。
我还是被风骗了十几次,风吹过,罐子也会响。b*B
那个下午,我整理海运寄到的书籍纸盒,无意间看到几张自己的照片。
一张是穿了长礼服,披了毛皮的大衣,头发梳上去,挂了长的耳环,正从柏林歌剧院听
了《弄臣》出来。另外一张是在马德里的冬夜里,跟一大群浪荡子(女)在旧城区的小酒店
唱歌跳舞喝红酒,我在照片上非常美丽,长发光滑的披在肩上,笑意盈盈——。
我看着看着一张一张的过去,丢下大叠照片,废然倒在地上,那对心情,好似一个死去
的ròu_tǐ,灵魂被领到望乡台上去看他的亲人一样怅然无奈。
不能回首,天台上的空罐罐又在叫我了,我要去守我的木条,这时候,再没有什么事,
比我的木箱还重要了。b*B
生命的过程,无论是阳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尝尝是什么滋味,才不枉来走这么一
遭啊!
(其实,青菜豆腐都尝不到。)
没有什么了不起,这世上,能看到——“长河落日圆,大漠荒烟直”的幸运儿又有几个
如我?(没有长河,烟也不是直的。)
再想——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个意境里,是框得上我了。
(也没有瘦马,有瘦驼。)b*B
星期五是我最盼望的日子,因为荷西会回家来,住到星期天晚上再去。
荷西不是很罗曼蒂克的人,我在沙漠里也风花雪月不起来了,我们想到的事,就是要改
善环境,克服物质上精神上的大苦难。
我以前很笨,做饭做菜用一个仅有的锅,分开两次做,现在悟出道理来了,我将生米和
菜肉干脆混在一起煮,变成菜饭,这样简单多了。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在烛光下细细的画出了很多图样的家具式样叫我挑,我挑了最简单
的。
星期六清晨,我们穿了厚厚的毛衣,开始动工。
“先把尺寸全部锯出来,你来坐在木板上,我好锯。”
荷西不停的工作,我把锯出来的木板写上号码。
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太阳升到头顶上了,我将一块湿毛巾盖在荷西的头上,又在他打
赤膊的背上涂油。荷西的手磨出水泡来,我不会做什么事,但是我可以压住木条,不时拿冰
水上来给他喝,也将闯过来的羊群和小孩们喝走。
太阳像溶化的铁浆一样洒下来,我被晒得看见天地都在慢慢的旋转。
荷西不说一句话,像希腊神话里的神祗一样在推着他的巨石。
我很为有这样的一个丈夫骄傲。
过去我只看过他整齐打出来的文件和情书,今天才又认识了一个新的他。
吃完菜饭,荷西躺在地上,我从厨房出来,他已经睡着了。
我不忍去叫醒他,轻轻上天台去,将桌子、书架、衣架和厨房小茶几的锯好木块,分类
的一堆一堆区别开来。荷西醒来已是黄昏了,他跳起来,发怒的责怪我:“你为甚么不推醒
我。”
我低头不语,沉默是女人最大的美德。不必分辩他体力不济。要给他休息之类的话,荷
西脑袋是高级水泥做的。弄到夜间十一点,我们居然有了一张桌子。
第二天是安息日,应该停工休息,但是荷西不做就不能在心灵上安息,所以他还是不停
的在天台上敲打。“给我多添一点饭,晚上可以不再吃了。衣架还得砌到墙里去,这个很费
事,要多点时间。”
吃饭时荷西突然抬起头来,好似记起什么事情来了似的对我笑起来。
“你知道我们这些木箱原来是装什么东西来的?那天马丁那个卡车司机告诉我。”
“那么大,也许是包大冰柜来的?”
荷西听了笑个不住。
“讲给你听好不好?”
“难道是装机器来的?”
“是——棺——材。五金建材店是从西班牙买了十五口棺材来。”
我恍然大悟,这时才想起,五金店的老板很和气的问我家里有几人,原来是这个道理。
“你是说,我们这两个活人,住在坟场区,用棺材外箱做家具——”
“你觉得怎么样?”我又问他。
“我觉得一样。”荷西擦了一下嘴站起来,就又上天台去做工了。
我因为这个意外,很兴奋了一下。我觉得不一样,我更加喜欢我的新桌子。
不几日,我们被法院通知,可以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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