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上塔尖,坐在勾起的翘角飞檐之上俯瞰全城。塔就在城中央,街道小巷纵横交错,皆是从塔下延伸而去,九曲十八弯后,条条街巷又归于塔下,一如百川入海。
坐在塔上时,几乎什么都不想,只是向下看,看拱桥弯弯,看桃红柳绿,看房檐下懒散的卖货郎……一看即是一天,有时恍然回神,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有一天敖锦来了,站在他身侧,同他一起俯瞰:“你这般坐在塔上,也不怕压到了他?”
明知他说得无稽,以后,却真的再没有上过塔。
视线往下瞥,楼下熙熙攘攘人流如潮,一灰一白两道人影就如汪洋中的小舟,倏忽一下不见,倏忽一下又映入眼帘。看着他们挤挤蹭蹭终于从远处挪到楼下,随手从盘里取一只李子丢下,敖钦挑起眉梢趴在窗框上等,灰衣的小道士毫无知觉,正一个劲拉着旁人的袖子问询,白衣的希夷出手如电,在被打中前翻手将投来的李子收入掌中,顺便不忘皱眉向楼上剜一眼。敖钦咧嘴冲他笑,他就扭头,拍拍小道士的肩膀伸手往这边指来。
小道士用手遮着额头努力往上看,似乎不曾料得敖钦会出门,见了敖钦,起先是惊讶,而后弯起嘴角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敖钦冲他招招手,他用力地点头,又一个倏忽,人就不见,片刻便听得堂内的木楼梯“咚咚”作响。小道士呀小道士,不自觉,笑容扩大,心境也如目下的天气般明媚起来。
他自清早出门大概就未曾停歇过,走近时便瞧见他额上亮晶晶一层薄汗。敖钦牵起他的手让他挨着自己坐下,自然而然抬起袖子去替他擦汗:“奔得这么急,怕我跑了么?”
小道士微微推拒:“我自己来。”
敖钦不理会,为他将发角的汗全数擦净才住手,又体贴地将早先点下的点心夹到他碗中:“饿了吧?歇歇再下楼也耽误不了什么。”
小道士低声道谢。
他一径柔和地笑,唯恐不殷勤,希夷充满戒备的视线下,再起身用小碗为小道士盛来一碗莲子羹:“别噎着,喝碗汤润润喉。”
舀起一匙,亲手送到他口中,只将对坐的希夷视若无物。
小道士悄声提醒他:“道友辛苦陪了我一天。”
敖钦目不斜视,只是温柔地笑着,一句一句细细问他:“今天可有收获?探听到些什么吗?有没有遇见谁知道‘他’的下落?”
他缓缓摇头,一口一口沉默地咬着小小的酥饼。
敖钦又喂他一匙羹汤,揽过他的肩头轻轻地拍:“没事,没有了‘他’,你还有我。”
小道士乖乖喝着汤,抬起脸,眼中满是迷惘:“是吗?”倦意再也掩饰不住。
固执的道士,其实早已身心俱疲到绝望,却还强撑起一张笑脸誓要踏遍天涯海角。出门时要记得照镜子呀,明明眼下的阴影已浓重到让人看不下去的地步。敖钦想用指抚他的脸,自眉梢眼角到面颊嘴唇,把所有的焦虑与担忧拂去,将满脸的疲惫与倦怠消除,最渴望最渴望,是想将手穿过他的胸膛去捉牢那颗鲜活的心,磨灭那个“他”,刻上我的名。
呃……女儿是对应上文“私下偷偷同敖锦议论,这样蛮不讲理的情感,……单说是老来得女的慈父之于掌上明珠也不过如此了。”,似乎还是显得怪异了。
第十章下
黄昏时的夕阳总是最美,重重云霞后,朦朦胧胧间洒下万家璀璨金光,连古旧的窗棱也被映得发亮,闪闪仿佛镀上一层新漆。指间的竹简被翻阅得太过,指腹一路摩挲到底,光滑不见丝毫凝滞。道者近来似乎精神不济,傍晚回家后,才陪着他默读两行字句,就“咕咚”一声栽在他肩头睡得酣然。
敖钦揽过他的身子让他靠向自己的胸膛。小道士毫无所觉,猫咪般用脸蹭了蹭他的衣襟,不知梦中遇见了什么好事,嘴角边欣欣然绽出一抹笑,清秀的眉目瞬间宛然成画。从竹简上滑落的指刹那失了方向,一径往嫣红的唇瓣伸去,小心翼翼的触碰在还未回神前变作了恋恋不舍的徘徊。
无涯,你是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于我,性命、名利、富贵,万般皆无涯,唯独一个你,前世今生,竟都成得而复失。
“还有七天。七天后我就带他走,去我在灵台山的洞府。”来无影去无踪的仙者远远站在门槛外,也不看屋内的情形,一双墨琉璃般的眼俱被晚霞晕得迷离,“他会跟着我修道,或许,三百年后,他又能重回天河岸边。你说,这样可好?”
敖钦不搭话,一心一意圈着沉睡的道者。手边的案几上,吃剩了一半的莲子羹已经凉透,澄澈透亮的汤汁倒映着几缕飘荡在半空的嫋嫋烟丝。
一如来时,希夷悄然飘身而去。
“希夷,你是太高估了自己,还是小看了我?”对着空空的门槛,敖钦缓缓抬头。一室的余晖残照,仅存的阳光冻结在男人的眸子里。
“唔……”怀里的道士幽幽转醒,半睁半闭的眼迷迷糊糊地望过来,脸上一片浓重的睡意。
敖钦体贴地松开他,取过加上的手巾蘸了清水给他擦脸,小道士不及推拒的时候,又亲手执着汤匙半哄半强迫执意将半碗莲子羹喂下:“睡得可好?”
许是未醒透,道者直直地睁着双眼平视前方:“从未如此安稳过。”
“有没有看见‘他’?”
“他?”微微侧过眼,他听话地认真回想,再望来时,面色惊讶,“我第一次没有梦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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