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清晨出发,薄暮十分抵达,守将王烈开城相迎,但迎接的人中并没有沈鹤轩。
看着燕思空张望的眼神,王烈有些尴尬地说:“呃,沈大人正忙着加固城防,难以脱身,故而没有来迎接御史大人。”
燕思空笑道:“他还是老样子,无妨,烦请王将军引我去见见沈大人。”
“御史大人不先休息片刻吗,我准备了晚膳。”
“也好,我这些兄弟们也饿了,有劳王将军了。”
燕思空带着他的几位下属,与王烈等人吃了顿饭,茂仁仅仅是个小县城,城小且偏,与广宁差不多,燕思空恐怕是造访茂仁的最大的一个“人物”,尽管现在他只是一个正七品的御史,但御史是官阶小权力大,何况他曾经也是正三品兵部侍郎,又是当朝驸马,王烈等人无不对他毕恭毕敬。
趁着有酒助兴,燕思空又打探了一番茂仁的情况,那日抵御封野的一场守战,王烈恨不能将所有点滴都倾囊告诉燕思空,言辞中可以看出,这些人对沈鹤轩还是很佩服的,但也对他的为人颇有微词。
一顿酒下来,燕思空已经与他们称兄道弟,恐怕沈鹤轩在此任职三年,还不曾与自己的同僚吃上一杯酒。
宴席过后,燕思空没有耽搁,有王烈引着去见沈鹤轩。
此时已近亥时,百姓大多就寝了,可沈鹤轩还在盯着士卒们修葺、加固城墙。
走上城楼,借着灯火,燕思空看到了一个高大清俊的背影,在初秋微寒的时节,他穿着单薄的麻布衣裤,袖口和裤脚都挽了起来,边指挥士卒,边自己上手搬起重物。
“哎呀!”王烈喝道,“这等粗活怎能让沈大人沾手,你们都皮痒了是不是!”
众将士颇为委屈。
那背影转了过来,一身粗简,也丝毫掩不住他满腹诗书、清冷高洁的气质,尽管与周围的士卒们打扮并无不同,常人却一眼能看出此人的不凡。
那正是阔别三年之久的沈鹤轩,比之当年,他显得更加稳重、更加威严,那挺直的腰身,沉静的双眸,似是将坚贞刚正的风骨融入了一丝一发,浑然与其一体了。
在看到燕思空时,沈鹤轩蹙起了眉。
燕思空上前一步,深深躬下身:“沈兄,一别经年,你可安好。”
沈鹤轩犹豫了一下,拱手回礼,平静地说:“万事皆安。”
燕思空直起身,看着沈鹤轩,心中感慨万千:“我以为此生再不能与沈兄相见,没想到啊……这天命之玄妙,岂是我等凡人能够揣度。”
沈鹤轩点点头:“我也没有想到,迎娶金枝玉叶、在京师享受高官厚禄的燕大人,会来这偏颇之地。”
王烈面色微变,尴尬极了。
燕思空却丝毫没有介怀,反而苦笑道:“沈兄莫再挖苦我,昔日你我同榜中第,同入翰林,同为编修,宦海浮沉整整十载,如今却双双被贬为七品,这十年仿若大梦一场,一觉醒来,仿佛又回到了原地。”
燕思空这一番话,勾起了沈鹤轩至深的回忆,他想起了曾经相伴的岁月,二人同时金榜题名,同时入仕为官,确也互称过好友,互诉过胸中大志,心中顿时感慨万千,态度也稍微软了下来,喃喃道:“是啊,大梦一场。”
“沈兄,我有许多话想与你说,你我应共商退敌之策。”
王烈忙道:“沈大人,这里由我来盯着。”
沈鹤轩颔首:“燕大人,请吧。”
沈鹤轩随燕思空回到了驿馆,随从早已备好了酒菜,燕思空请他落座:“沈兄还没吃饭吧?”
沈鹤轩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先狼吞虎咽了几大口,干掉了一个馒头,把空落落的肚子稍微填了个底,才慢了下来。
燕思空斟上酒,举杯道:“沈兄,这杯酒,就庆贺你我二人千里重逢吧。”
沈鹤轩略一犹豫,跟他碰杯饮尽。
燕思空又满上酒,沈鹤轩压住他的手:“不必了,明日尚有许多事,不宜饮酒。”
燕思空笑了笑:“好吧,我们以茶代酒,也未尝不可。”
沈鹤轩性情耿直,终是忍不住道:“我当年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燕思空笑道,“真是文采飞扬,如橼巨笔,痛击人心啊,我至今尚能背上几句。”
“既然如此,你还能……”沈鹤轩迟疑道,“你是脸皮厚,还是心胸豁达?”
燕思空哈哈大笑:“都是,都是,沈兄当年骂得对、骂得好,我又怎会怪沈兄呢。”
沈鹤轩拧起了眉:“虽然你死弹谢忠仁,亲手覆灭了阉党,但你当年背叛师门,这些年又贪墨擅权,助纣为虐,你……如何为自己辩解?”
“我不为自己辩解,陛下已经治了我的罪,我罪有应得。”燕思空收起了嬉笑,“沈兄也教训得极是。”
“你……”沈鹤轩指着燕思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燕思空知道,如沈鹤轩这般峭直之人,是无法理解自己的,换做是他,宁愿一死也要与邪佞势不两立,但留清白忠义之名传后世,而自己却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什么声名、什么荣耀、什么尊严,都是身外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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