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国不仅熬过了这一夜,而且,两天以后,竟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他还是神智不清楚的,连大方妈也不认识,只能说最简单的话,无法对这个世界有立体的、完整的认识了。大方妈头上的伤疤看上去挺显眼的,她就用一绺头发将它盖住。这天她要去劳教场看儿子,特意把自己打扮得整齐些,显得心神不乱。刘英英要跟妈妈—起去,激动不已,两只小眼睛里充满了泪。她对哥哥的感情深到如此程度,每天夜里,想到哥哥在牢中,就无声地、长时间地哭泣,准备着为哥哥去死。劳教场就在氓流站西边的黑瞎子沟,离县城有大约四十里地。那里不通客车,要探监只能骑自行车。大方妈对自行车一直深恶痛绝,眼下只好要刘英英骑车带她。刘英英这时是十七岁,长得很单薄,平时老是说这里疼那里不舒服的,什么活也不爱干,懒得要命,连补袜子都要刘海国为她做。现在,她完全变成了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坚决,不说话,更不再笑,小小的身子,骑车带着母亲,她像是一头上足了发条的玩具狗一样,顺着山路一个劲往前,只是在母亲的责骂下,才歇一口气。赶到教养场时,从大门里迎面冲出一条狗来,要是在平时,刘英英得吓得妈呀一声跑了,此刻,她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倒使那条狗颇为意外,跑到她身边叫了一个回合,然后无趣地回去了。
这里的犯人不叫犯人,而称为“教养人员”,或者干脆称为“教员”了。这时,教员们刚挖完河泥回来,大方妈和英英坐在接见室里等待时,心跳得不行,想象着刘大方可能变成的各种模样,但没想到走到她们面前的会是一个泥猴。尽管衣服换了,大体还洗了一把脸,但刘大方的头发以及五官全都糊着黑黑的河泥,看上去像是比河泥更恶心的东西。他的耳朵几乎是看不见的,倒有一棵小草从泥块中露出头来。浑身上下的一股臭味,让人感到深深的悲哀,绝望的气氛弥漫在整个接见室。刘英英见哥哥变成这个样子,一见面就开始哭,自始至终说不出一句话。大方妈倒还镇定,直直地看着儿子,本来要扑上去搂抱着表达心情的,这时也生生忍住了,只是小声地说了一句:“咋样?能挺住不?”刘大方的眼泪在肮脏的脸上流着,点点头,回答说:“妈,你放心。”在这个世界,如果他还佩服什么人,那就是他的母亲。她坚强,在任何时候都有主意,不让自己失去理智。刘海国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而她是男人也比不了的最能控制自己感情的人。刘大方的性格,大都遗传于自己的母亲。看到儿子的惨相,她反而更为冷静,说:“好好干,争取提前。”刘大方点头,问:“我爸怎么没来?”刘英英哭得更厉害了。大方妈说:“他病了,”此外再也不说什么。
刘英英只是在临分手时,突然一把将哥哥抱住,哭着说:“哥,我明天还来看你,我给你买好吃的,我有钱。”但她只能下个星期再来,因为教养场的接见时间是固定的,一个星期只有一次。第二次,刘英英果然给哥哥带来不少吃的东西,有罐头,还有冰糖。她以前是好比穿比戴的,现在,再不让妈妈买衣服,自己连头绳也不要了,只扎一根布条条。她每天都钻到县委的锅炉房后边去拾煤渣,到钢铁厂去捡铁巴巴卖钱,一分、五分地,她用小手绢把可怜的小钱包得紧紧地,每天不知要数多少遍,激动地等待着周末,好去买东西,去看哥哥。一颗顽皮的心就这样成熟了。
这天放学回家,刘英英发现一直躺在炕上的父亲不见了,吓得大哭,急忙出来。这时她才注意到,在王栋家的门前围着一大堆人。她急忙过去,就看见了父亲。刘海国不知以一种什么样的力气,不但能动了,而且神智也清楚了。靠着两只手,他硬是爬到了王家的门前。他说不出话来,发出的是谁也听不懂的声音。但大院的人现在谁不知道刘王两家的事?都同情地看着刘海国可怕的脸,几个老太太直擦眼睛。刘海国的表情分明是在说话,骂人,恳求,任何人所能做出的表情,在他的脸上都能找到。王家的门关得紧紧的,更使他情绪混乱,发出的声音像刮风一样听上去让人受不住了。刘英英哭着,跑过去,把父亲拉起。在别人的帮忙下,把父亲背在自己身上,摇晃着,却是坚决地走回家去。望着她的背影,人们都叹息:“这孩子,现在越来越像她妈了。”
大方妈没时间,刘英英就一个人去看哥哥,准准地是每星期一次。她每次去劳教场来回都要经过一个特别荒凉的地方,那就是县火葬场。本来,这个火葬场已经列入拆迁计划中了,因为它当初建在西山就是一个错误:此地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刮的是西风或西北风,炼人炉冒出的烟雾,正好在很多时间里都要飘到县城的上空,让人想着都不舒服,更不要说吸口气闻一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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