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 圣地亚哥一个破旧老。
街道两边是些简陋粗糙的小平房。房前大多疏于打理,有的已经荒草萋萋,有的干脆随意薄薄铺着一层干巴巴的碎石子,连草地都省略了。当然偶尔,视野里也会蹦出几株奇树异花,比如郁葱葱的皇后棕榈树,或是火焰型的青翠柏树, 提醒外人这儿无论如何破败也到底是风光旖丽的南加州。马路面上有两三个坑洼,重型卡车经过时会咣当一声震天地响。马路拐角的那间小房子前靠着路边,马马虎虎竖着一块方形白色木牌,上面简单写着默瑞诊所。
一辆墨绿色丰田车慢慢减速,停在诊所前面。 车门开了,先搭出车门的是一条有些浮肿的白腿,然后慢慢挪出的是圆鼓鼓的女人肚子,白皙丰满的膀子,很快整个人小心翼翼地退出了车那是怀胎七八个月的女人的臃肿身体,上面顶着的是一张疲倦,憔悴,而仍旧年轻美艳,让人过目不忘的脸。
女人细眉大眼,嘴唇丰满,嘴角有些上挑,便有些不屑一顾的神气,好像她既不把为她心旌荡漾的男人放在眼里,也全然无视她眼前弱者的处境。她穿件肥大的蓝底碎花棉布裙和纯白色的小背心,核桃色的长发柔顺光亮,让她笨拙之下依然透着着几分青春的单纯。
女人挪步到诊所门前,吱哑一声打开黑色金属安全门,然后又开一道木门,消失在里面。
诊所里沿墙坐着些人,各自无聊地等待着,心不在焉地瞟着对面墙上架起的电视。电视上 是奥普拉的脱口秀。女人径直走向窗口。
我约好今天下午见默瑞医生。她朝里面白白胖胖的女人说。 胖女人穿件领口开得很低的薄花衫,胸前的两座雪丘半掩半露地拱着, 象窝在她衣服底下的两团白猫。她没精打采地瞥了怀孕女人一眼。什么名字?她照例问。
莉安?洛宾。她照例答。 她之前每月来一次,如今两周一次,几乎每次都这样开场。他们好像永远也记不住她,总在提醒她她如今是它乡异客。
胖女人手指在面前的一本册子上划过,停下。 她查到了莉安,确认了时间,跟莉安要了保险卡和十五元的费用。
莉安这才扫了四周一眼。屋里几乎成双成对儿地坐满了。她的身边不远也坐着一位孕妇她苍白的脸,正低头跟着一个穿着牛仔裤的男人窃窃私语。男人象是刚刚说了什么笑话,逗得孕妇开怀一笑。孕妇的一只手被男人温存地攥着。
莉安让开窗口的位置,站到一个角落,一只手搭着肚子上,尽力往后挺着腰板维持平衡。她的心头飘过淡淡的凄凉。屋子里她几乎是肚子最高高隆起的一个,却仅仅她形单影只。这种凄凉里似乎还含着人所不知的尴尬和无奈,而那一切都明晃晃地昭彰在她无法掩盖的肚子上,让她耻而无处藏身。此时此刻,她又是多么庆幸身处异地,没有人认识她,羞辱她,谴责她。她和她即将出生的孩子有希望过他们自己的幸福生活,远离过去的烦扰。这是怎样的奢望。
是的,她的孩子。一想到她的孩子,一切的惶恐和愁苦就都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是无法言语的温柔甜蜜。她的身体里正孕育着一桩生命的奇迹,而这个奇迹将诞生,成长,跟她血脉相连,心心相印。
她身边的一个男人已经注意到她,起身, 执意把座位让给了莉安。 她微笑着谢了,坐下,抬头看电视。 电视上奥普拉正在讨论女人感情和经济自立的事情。她邀请的专门研究女性地位的专家此刻侃侃而谈,时时被观众的欢笑声和热烈的掌声打断。莉安翘首看着听着,好像一时忘记了诊所和自己,忍俊不禁地笑了。她的笑有些孩子气,随心自然,跟她身怀六甲而孤零零的形象不相称。
护士终于叫了她的名字。莉安手护着肚子,挺直着腰板,站起,跟了进去,左拐右转,走进一个小房间。护士照例查了她的体重,体温,血压,简单问了她的情况,然后呼啦啦地在垫着硬板上的表格纸上圈了几笔,把它丢挂在门上,出去了。莉安留在屋子里等。
大约十分钟后,高大温厚的默瑞医生进来。莉安!你还好吗?默瑞医生热情地招呼着,摘下门上的表格,低头扫了一眼。
还好。莉安微笑着说。她见到他就觉得心安。她本来对当母亲的事情几近无知,而今,幸好有他在引导她,帮助她。
嗯。还都不错。就你的体重最近上得有些快,不过还好。不要贪吃鸡翅膀,炸薯条,好不好啊? 莉安笑了。
默瑞医生上前,听听她,又听听她隆起的肚子里的宝宝。他放心地摘下听诊器。你和宝宝都挺好。他轻松地说。你还有什么问题吗?他边问,边低头在那张表格上填着笔记。
莉安犹豫一下,思忖他是不是就这样匆忙了事了。 她有些不放心,可也一时还想不出该问什么。毕竟两周前她刚做过超声波, 一切正常。
你自己开车来的吗?默瑞医生忽然问,仍旧埋头填表格。 是。 默瑞医生抬起头来,温和地看着她。 莉安,安全起见,以后还是找个人带你来吧。说完,他匆忙告辞了。
莉安离开诊所。 她挺着大肚子开车。她明白默瑞医生的忠告,可是,她真地不觉得自己开车有什么不妥。 她还年轻,还有份艺术博物馆里的工作,她完全可以照料好自己还有将来的这个小生命。她已经见过他蜷缩在她胎盘里沉睡的可爱模样。她把他超声波的黑白照片夹在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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