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几天,小毛來找均臣好幾次,每次被均臣提起恐成胎,便淚珠撲撲不止,大叫“如何辦法!”。一次,小毛母亲张师母忽入門,面現笑容,不能看出絲毫不安,與小毛談話亦善,她問均臣何時結婚等調笑話,均臣說“廿八歲才考虑婚娶。”均臣用別話騙她,使她不起疑,他不知她是否知道其女儿的事,或许是来探风。张师母见问不出什么,便坐一会儿就走了。均臣现在只有希望小毛果能用功,痛改前非。但均臣也知道,这是万难的,此人習慣脾氣均已養成,長舌多言,fēng_liú而不敏,於是常遭人談論調笑和占便宜。如今她遭如此大事,仍與隔壁姓徐的小诗人打俏罵情,她固無意,而對方則純為“吃豆腐”了,可她还七格八搭,笑著與人說話,均臣见了不覺悲從中起:這女孩倒有如此勇氣,不知危險,不知恥辱,可嘆之至,于是均臣忽然灰心,觉得勿該再與其周旋,此人不可救了,不如自己落得此後埋首幹自己的大事,把這私情拋了。可当他見到小毛楚楚可憐的样子,不覺又同情了她。她對均臣說,如果怀了,就一定要自殺,均臣寫了一紙片安慰她,她說這是沒有用,她非死不可,近日见其母之臉冷若冰霜,決難活下去。小毛叫均臣帮助去買安眠藥片,均臣假應之,又故意問其有決心否?小毛說:“真有決心”,言下非常堅決,均臣說“那好!”便起身准备出去买药,这时小毛忽悲從中來,滾下二顆眼淚。
均臣从外面回来,说替小毛買了安眠药,并从瓶里拿出二片,递给她,其实那是两片阿四匹靈。均臣在想,等小毛见效果不行而再要服药时,他会同时再交给小毛一封信,這是均臣的一種感化之法,他先給她一種刺激和難過,叫她去吞了此藥,那時均臣料想她一定有一種極大的內心闘爭,一定萬分悲痛,而他的信則在三小時後才叫她拆看,到时不但發覺自己未死,而且得到許多鼓勵的話,她不是要感激得流下淚來嗎?她不是可因此而奮發嗎?
晚上烏雲四合,像要降大雨,均臣書不去讀了,等著小毛,而她則姍姍來遲,八時多來洗碗,均臣問她还要自殺否?小毛說药还没吃,又说那两片太少,想向均臣多要几片,等她見機而行,均臣知道她還沒有意決,便假裝不堪悲傷似的不肯多給她,他本想要像話劇似的表演一下,用感情来劝小毛,不料此时张师母喊了,要她馬上上去,所以信也没交给她。
均臣瞌睡到十時就又醒来,外面下著雨,心里想着,如果全怪小毛太浪漫也不可說的,其家庭當負大部責任的。想到这里他也有些難過,恨自己平时為什么也会對她說些猥褻的話,又對她不禮,倘是有間接的此事的促成,他當大悔,如果此後她若能痛改,他當如親妹子般待她的。
刚好此时小毛从门外塞了个寫字條,說逃要到浦東做工去,那邊有人相識,明晨五時叫均臣送她下船去。均臣看了,对此并不当为事,认为這或許是她一時衝動而已,因此只想着待翌晨再談。第二天一早,小毛不但遲起,反不高興睬均臣,使均臣摸不著頭。後來又問她前天晚上可見到他尾随,她說在外灘就看見,知道他在跟踪。又说瑞发已與小毛父母談過,答應去向那方離婚。这时再看,好像没有什么事发生过一样。這姑娘性情太易變了,今日已经快活得很,沒有愁的痕跡了,打朋重上,大概其母沒在罵她了。均臣不覺輕視萬分,这个沒出息的家伙!她的言笑,就是自己的失望,他以為固然不必終日去哭泣,但不該不改些壞脾氣。他勸她幾次,教她幾次,若不是她的妖艷他會這樣耐性嗎?現在既已破了瓜,就更沒有什么了,她以後將變成一個的女人而已,他無須像聖神般崇拜她,他當竟生與她隔絕!想到瑞发也許是她主動或引誘,不然瑞发無此大膽,其母也不會如此大量,她也不會如此無愁。瑞发呀!可憐的東西,現在自投羅網了。
离开小毛,均臣高歌一会,又替小毛难过一阵,要是结了胎将如何?他曾梦想或者可与她假结婚,订好条约,全系帮助性质,因为自己是有希望的人,当然不入其漩涡,又想其母恐是真心欲嫁女于自己亦未可知。但想到其家庭之坏也为主因,自小教育不良,烂于交际,以至如此,他曾说过几个类似的故事给小毛听,不料她竟成了故事中人,大家戏说的“十年后”竟成偈语。晚上,均臣作小說一篇,即以小毛自殺事作題材,又以希望光明結束,自問好題,連信一封交給沈寂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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