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上海,是一個喧鬧的城市,即使是在這肅殺的年代。街邊小攤上的生煎饅頭、荳漿油條蒸騰出噴香的熱氣,弄堂口娘姨們洗刷馬桶帶着腥臊的聒噪,小菜場裡此起彼伏的叫賣和爭吵,即便是收音機裡廣播員神經質的刺耳語調和街頭高音喇叭裡高揚亢奮的豪邁歌唱,也無法切斷這個城市生計的活絡,也無法滅絕平常人過日子的生機,尤其是在這個極具世俗又滿懷經營的城市裡。但這畢竟是個肅殺的年代,喧鬧背後掩飾不住袖筒裡匕首的狡黠和告密者陰影中鐵釘的目光。
從老舊的鐵閘電梯裡出來,他刻意緩步地穿過錦江飯店貴賓樓深暗的前廳,欣赏着大堂里古旧的吊灯和青铜装饰,追憶起四年前陪護前民國代總統在此落腳的情形。那輝煌的場面世界矚目,作為幕前主角的前代總統領盡風騷,但只有為數極少的人知道,他是那次行動的關鍵人物之一,在事後還獲國家最高領導的嘉獎,背後卻被同事們調侃為“押解戰犯歸案“。步出飯店青灰色的大門,深吸一口清寒的晨光,他坐上早已停在門口的黑色吉姆轎車,駛離這個已經改名為“東方紅飯店”的像只展翅大鳥的十八層高樓,沿著舊時的霞飛路一直開去,再轉入西藏路。當車駛到大馬路,這個南京路昔日的尊號,他讓司機停車,他要自己步行穿過那些少年時來回千百遍的街道和弄堂。
迎著外灘方向吹過來的風,他向東走去。南京路上蒼痍滿目,冷清異常,大部分商店停業,街兩旁的大廈整座整座高高矮矮都糊滿紙張,斑駁凌亂,像個巨大的儐儀館。紙張上下飛舞,黑墨大字就像形形色色奔騰的妖孽,張牙舞爪,鋪天席地。他打了個寒戰,厭惡地皺著眉頭,他突然感覺到漢字是這樣的醜陋,更不想去細看那些大字報和標語的陳辭爛調,這在印度次大陸的p領館早已領教。他的胃開始滾動,喉嚨里仿佛又湧上去年胃溃疡大出血時的鐵腥。他放開軍人的急行軍步伐,想快些逃出這煉獄般的場景。革命的槍口轉過來對準革命者,這讓他充滿疑惑,領袖的決策讓他困擾,是什麼令那位在延安棗園在西柏坡曾經朝夕相處的領袖如此龍顏震怒,而非要將社會原先的秩序和紐帶,都像臍帶一樣割斷不可,讓整個社會像大地失去磁力場一樣都漂浮在空中呢?迷茫,對領袖的迷茫,對革命的迷茫,對國家前途的迷茫。
終於到了江西路,眼前的一切都迅速拐入熟悉的貼心的人间生活,這裡令他稍透了口氣。他的到來立刻引起街邊眾多的注目:他中等略高的身材,著一件深海軍藍呢大衣,大衣襟敞着,在風中翻動,露出裡面筆挺的深色英紡呢制中山裝和淺灰色的西褲,足禦亮淨的啡色船形皮鞋,走起路來嘎吱作響,頭髮微卷黑色中稍泛棕黃,身材挺拔,气宇卓群。這裝扮在那個灰藍色年代的擁腫族群中實在是驚世駭俗。“看,那人,海外華僑吧?”,“好像外國人樣子”,“香港來的吧?”...,议论中有位臂戴布紅箍的後生帶著警惕的眼光:“會不會是美國特務?”說完一溜煙地不見了蹤影。
他轉過舊浙江實業銀行大廈,進入寧波路這条由他的家鄉命名的街道。街道兩旁滿是住家潑出的污水凍成的薄冰,空氣中馬桶味早餐味煤煙味,五味雜陳,路邊林立的五金店還像二十多年前一樣,只是店數少了許多,尚存的也早已都变成了国营。他無心顧及旁人異樣的眼光,快速來到一個弄堂口,一個普通的上海弄堂,弄口一扇鐵門陳舊不堪,這是他成年的起點,在此度過了他青春的孤島歲月。自1947年匆匆離開已闊別二十二年。他還沒來得及慨嘆,眼光就順着鐵門的打開吸引至弄堂黑色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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