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鸣商满身沾染的血迹还残留余温,怔怔站在原地,只觉自己双手无法抑止地颤抖,甚至拿不稳惯使的银针。
满脑子都只有哥舒桓。
他忽然忆起来潼关前在万花谷无数午夜惊回的梦魇,将军浴血而去的背影恍惚就在眼前,忍不住心底压抑地尖叫嘶吼。
所有人都乱起来,没人知道潼关真正发生了什么,正因为不知道,反而愈加恐慌。
陆鸣商竭力强迫自己不断深深吐息,好容易才勉强稳住心神,“大家都把军服脱了,辎重旗杖全都扔掉,换上便装三四人一组,伤势轻的帮衬着伤重的,从山林里走,往长安方向自去寻营地落脚。”一开口,才发现嗓音已哑得不成样子。
没人想得到看起来文弱清秀的陆大夫能拿得了这样的主心骨,都呆磕磕抬头望着他。
良久,有人问,“那……大夫你呢?”
陆鸣商心尖一颤,几乎将指甲掐进掌心肉里。
“你们走,我回去。”
士兵们被陆鸣商照料了多日皆对这个温润和善的万花大夫多有好感,如今情势危急,哪肯放他一人赴险,纷纷都要和他一起回去。
但陆鸣商根本等不下去。这些士兵只有少数是来护送的,多数都有伤在身,不能继续驻守潼关才要撤回后方,他一心担忧哥舒桓,恨不能立刻乘风生翼飞到那天策身边去,哪还能带上这些伤兵残将,顾不得阻拦,径自轻功就走。
那是陆鸣商身为医者一生所见的最惨烈的战场。
哥舒翰元帅屡次上书进言,劝谏唐皇坚守潼关,国舅杨钊与元帅久有不合,认定哥舒翰此举意在屯兵潼关与杨氏博弈,唯恐狼牙未到反而是哥舒大军先杀上长安以诛奸勤王之名摘下自己人头,故而日夜向皇帝吹风,言说安庆绪退兵,狼牙疲弱无备,潼关守备军应当立即出关将安贼一举剿灭。唐皇求胜心切偏信杨国忠谗言,置郭子仪、李光弼等名将坚守潼关奇袭范阳的规劝于不顾,执意逼迫哥舒翰弃关出击。潞州节度使王思礼劝元帅与其徒担虚名不如以三十精骑将杨国忠劫至潼关诛杀,举旗勤王,哥舒翰却认为此举名为勤王实为谋逆与安禄山无异,坚决不从。老元帅始终不肯反叛皇命,再三上表无果,泪洒潼关,不得已开关出兵,命王思礼与侄孙哥舒桓为先锋,领五万精兵在前开道,亲自率十万大军坐镇中路,另命李修然等领兵三万余沿黄河北岸助攻呼应,以为后援,家将火拔归仁引二万精锐轻装迂回,潜行抢占山中高地扫清路障预备合围。出关唐军号称二十万于六月初七在灵宝西原与叛将崔乾佑部遭遇。崔乾佑以羸弱残兵佯攻,企图将唐军诱入峡谷伏杀,先锋王思礼不识有诈领兵长驱直入,正中崔乾佑下怀。原本应为火拔归仁抢占的制高点不见半个唐军人影,取而代之却是满山狼牙军的燕国大旗,浓烟烈火,箭矢如蝗,滚石巨木齐落。五万先锋精兵如泥牛入海,眨眼被吞没无踪,血光冲天,一片哀嚎。哥舒桓阻拦不住又救援不出,只得领麾下人马暂退,亲往中军急报。但战场之上,兵阵既乱,形势已脱出掌控。待中军得知消息,已然无力回天。哥舒翰老元帅不肯临阵脱逃,亲自指挥突围,但二十万唐军面山背水,遭叛军伏击,又为内鬼背叛,进无可进,退又不能,早已军心大乱四散溃逃,哪还听得调度,为叛军击杀者竟不如互相践踏推挤者多,宽阔河面之上,血染波涛,浮尸累累,连潼关关城前原本挖来抵御狼牙攻城用的战壕都被狼狈逃回却不慎跌落的唐军残兵尸体填得满满当当。
陆鸣商沿着烽火涂炭的战场苦苦搜寻,不知自己翻找过多少尸体,救下了多少尚存一息的伤兵,又眼看着他们怒目含血咽下最后一口气,无数次险些被打扫战场的狼牙军所伤。
然而他找不到哥舒桓。
从最初又惊又怕,到后来已然麻木,陆鸣商觉得连自己都成了行尸走肉。心里已然痛到再无直觉。他只不断告诉自己,找不到才是好的,找不到便还有希望。可另一边心底却又有个声音惶恐地几乎要哭出来,他害怕就这样再也找不到了,怕他连替将军收拾忠骨都办不到竟要让将军英魂含恨流落荒野不得安宁。
他足足找了十余天,才从救下的伤兵们破碎的转述中大致拼凑出些真相:唐酆为救元帅身中十数箭跌落黄河为巨浪吞没。李修然、洛无尘于乱军阵中不知所踪。哥舒桓拼死护老元帅突围,却身负重伤,又在返回潼关途中遭遇叛将火拔归仁。火拔归仁将老将军绑于马背之上,挟持祖孙二人至洛阳,交给安禄山做了归降大燕的投名状。
得知哥舒桓大概还活着时,一瞬间,陆鸣商竟是狂喜,紧绷了十余天的精神在一刹那彻底松懈下来,整个人都瘫软地跌在地上半晌站不起身。然而狂喜过后,紧接着弥涨而上的,是更深浓的忧愁。
纵然陆鸣商不谙兵法党争也知道,安禄山定不会容哥舒祖孙二人好过,倘若元帅与将军不肯归降,依然只有死路一条。而哥舒桓……是绝不可能降的,尤其绝不可能降了安禄山。
哥舒是突厥贵族,世世功高,代代为王,哥舒翰老将军的母亲更是于阗国的公主,血统尊贵,天之骄子,而安狗不过区区一杂胡。当年同朝为将,老将军已瞧不起安禄山,曾当着皇帝的面痛骂之,何况今日安禄山公然谋逆已是乱贼,哥舒氏忠臣良将一世孤高,岂有向这胡儿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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