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还种有一棵玉兰树,此时叶子早已落光,只余光秃秃的树干枝杈,但来年春季,必会白玉满树,花香飘绕。
大些的孩子早已到学堂去了,小的还剩五六个,这会正在院落里堆雪人,脸上是天真浪漫的笑容,子懿看着他们无忧无虑的样子,嘴角也忍不住轻轻上扬,背上,腿上似乎也不疼了。牟直也是动了恻隐之心,鞭子没有全落在背上,一部分抽在了腿上,手臂上,否则只是三日,他怕是坐起来都困难。
冬日阳光并不见得多温暖,但也总比阴霾天好,子懿直接靠在有阳光的廊柱上,闭目养神。金芒打在他苍白的脸上,竟如梦似幻般好看,眉眼俊秀,虽显柔却带着刚毅,五官俊美,轮廓分明,一头乌发未束,额前打下的碎发让他看起来有些不羁,这张脸有五分似王爷。
小的时候他被关在地牢里,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还有暖和这一词。关着他的地牢,依着密林而建,地牢又大部分陷在地底,所以即使是炎热酷夏,也透不进一丝热气照不进一寸阳光。他每日都很冷,终年都很冷,若不是陆叔暗地里关照,或许他早就死在地牢里了。
那时候总有个男人时不时来看他,那男人有着雕刻般的五官,棱角分明的脸廓,剑眉入鬓,眉下凤目里似有千年冰雪,寒气逼人,子懿每次看到那男人都会害怕不已,不敢直视,只能蜷缩起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那眼底的寒冰,还是因为每次那男人来他必被一顿鞭打,或者两者皆有。
直到七岁那年,一个身着锦衣华服的小男孩不知是如何跑进来的,站在牢门外一脸嫌弃的看着他说道,原来你就是父王的四子啊,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让父王总时不时来看呢。子懿未吱声,却从那一身贵气,年龄与他相仿的男孩嘴里说出的零碎话语中,理出了头绪。
陆叔曾让一个读过书的狱卒教他读书识字,他天生聪颖,虽不说学得多好,但礼义廉耻,他还是懂的。陆叔这么做本想是让他在牢里若太无聊时,他还能弄些书给子懿看,却不想影响了他一生。所以当那男人再次来看他时,他忍不住哭喊着说道,你既为我父何以如此待我!
于是他被那个所谓的父王从牢里拖了出来,小小的他,瘦弱的他,被鞭打了三十之后,拴上了镣铐铁链被这个父王第一次拉出了地牢。外头正直初夏,子懿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暖,知道了除去黑色的地牢红色的鲜血以外的颜色。
他还未来得及惊叹,就被惯进了马车里,来到了城西外那一望无际,满是无名冢的山岗上。
王爷按着他后颈,让他对着那些连接天际的无名冢起誓。
他安子懿今生所受之苦,都不是苦,他所受之痛,都不是痛。所有的痛苦苦难,他甘愿承受。他安子懿此生只为赎罪,不可享荣华,不可图富贵,更不可妄弃性命,从此他的命,不属于他自己。如违此誓,天诛地灭,魂飞魄散,永世不堕轮回。
想到这里,子懿忍不住苦笑了下,让一个觉得死是更美好的人起此誓,到底有什么用。
那之后王爷便让他当王子们的伴读陪练。
出了地牢才觉得地牢更好,虽然冰冷无情。在王府里他明白了什么是人间冷暖,更看到了什么叫伉俪情深,伯埙仲篪,其乐融融。这些对比反差,让他的内心痛苦不堪,王爷那对着儿子们满是宠爱,疼惜的脸印入了他的眼里,刻进了他的脑海。每每低伏在王爷脚边,感受着王爷的冷酷苛责,他却还是想要附着上去,就像汪洋大海里的一叶孤舟,被风吹雨打,被浪涛袭卷,随海浪起伏摆荡,漂泊不定,明明看不到那一线海岸,却依然想要去靠岸。
儿时还会做那些遥不可及的梦,还好现在已经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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