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钝刀割肉的折磨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一次。这次没有,那就要在忐忑惊慌中等待下一次名单的到来。下次没有,那下下次呢?
方孟韦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着窗纱迎着风飘起。
方家的主人只有方孟韦在家。佣人们知道他喜静,没事绝对不弄出声响。庞然大物似的方家大宅倏地被扔进深海,静谧无声中强大的水压四面八方汹涌而至。
“哦,这就是方行长家?”荣石戴着个墨镜,手臂上搭着西装,衬衣扣子解了俩,袖子也挽着。他胸膛肩膀手臂生得好,有种大开大合的力量美感,所以这样衣冠不整,竟然也不讨人厌。
“应该吧。我们今天拜会他吗?”索杰在后面提着箱子,也戴着副墨镜。他还是不习惯墨镜,用手指上下推着。
“我就来看看。管着印钞票的就是不一样,这房子大的。”
“东家,这让人听见不好吧。”
方家的院子修葺得很精心,花园里栽的月季四季桂这时候开了。月季不知道什么品种,金色的蓬蓬的大花朵,一丛丛一簇簇,还有些纯真烂漫的花香气。墙壁上爬着爬山虎,荣石的目光一路顺着爬山虎往上走。
正对上一个人。
方孟韦听见有人站在院墙外面说话。方家院子着实不小,然而这个人的中气似乎格外足。他站起来,用手指撩开窗纱,默默地往下看——
三月艳阳下站着个人,戴个墨镜,没个正行。他一笑,骀荡的春风卷了满地勃勃的花草植物馨香,暖暖地吹进了窗。
方孟韦愣神时,荣石懒洋洋笑着,仰着脸伸手冲他打招呼:“哈喽。”
第3章 一个初遇
民国三十三年三月初,汪精卫“健康恶化”赴日疗养。汪精卫一走,南京六神无主。一直和汪精卫争权夺利斗得你死我活的北京王克敏也慌了。大凡敌人,斗得久了,了解或许比最亲密的友人都深。汪精卫和王克敏互为精神支柱,汪王一南一北。北京政务委员会名义上是受南京领导,实际上自成一系,直接受日本使馆“监护”。王克敏一辈子自恃不输汪精卫,在日本人面前处处要压汪精卫一头。然而汪精卫突然去“疗养”,让王克敏半点喜悦也无,很有点惶惶然。
方步亭一家在这种情景下,到达北平。
名义上,是华北政务委员会秘书厅邀请方步亭为客座经济学讲师,专为财政总署培训讲学。原本不打算带着木兰来,但是谢培东作为方步亭的助手一起受邀,留木兰一个人在重庆谢培东不放心。方步亭提出让木兰搬到程小云那里,方孟韦激烈地反对。难听的话他说不出来,但是坚决不允许谢木兰和程小云独处。无奈之下,谢木兰跟着来了北平。
方孟韦是方步亭的幼子,中统给他重新做了个身份,在重庆是个普通学生,跟着来北平没有好大学可考,正在准备出国。
至于北平方面信不信,王克敏是不是睁一眼闭一眼,方家还是冒着危险的。虽然明面上政府之间左一个“通电”右一个“申斥”再来一个“告同胞书”,高层的往来从来没有断过。普通小民尚且明白凡事留一线的道理,政客岂能不明白?
方步亭来北平,如鱼得水,这是应该的。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人尖儿里的尖儿,“见人大一级”。然而荣石在北平竟然也左右逢源。他说白了就是土匪的儿子小土匪,可能占着“热河大亨”的名头,说到底也不过是暴发户,北平的资本家破落贵族却很待见他。荣石跳舞听戏打马球样样来得,土的洋的没有拿不起来的。索杰跟他这么久,这时候也有点吃惊,以前没看出来荣石这么“多才多艺”。
荣石叼着雪茄,右手转动着左手小指上的大红宝石戒指,舒舒服服靠着皮沙发,两条腿架在茶几上。他眯着眼想事情,一会儿乐呵一会儿严肃。
索杰端了盘水果来,低声道:“东家,咱们来北平小半个月了,您看……”
荣石恍然惊醒一般:“你没玩儿好?”
“……不是。”
荣石用牙齿咬着没剪的雪茄,像是叼了根大号的牙签:“我都不着急,你着什么急。”
索杰不再说话。北平城被日本人管制,国际贸易中断,自己生产又不行。全国各处的大城市现在都是这样的尴尬,高级一点的吃穿千金求不来。日本人太平洋战区吃紧,在中国刮地刮出血来,全都供着军队。
荣石,这个来自承德的商会会长,当年出现得“恰到好处”。
“每次来北平,都觉得还是那个样,半死不活的。”荣石调换了一下交叠的长腿:“这次来居然有不同的经历,非常好。”
荣石不爱抽雪茄,但是他爱叼一根装神。松松地用牙咬着,吊儿郎当的。索杰听见荣石低声用俄语吟了两句诗。荣石的俄语仿佛是深黑天鹅绒上金笔写的大提琴乐曲,有带着沙哑的华丽的共振。索杰听不懂俄语,只是觉得荣石似乎又重复了一遍,句子的尾音在大提琴的琴弦上奢侈一颤。
“秘书厅的程智吾秘书长今晚设私宴请您。您去吗?”
“程智吾……嗯,又是秘书厅的?今晚说我有事, 不去。”
“说是方教授也列席呢……”
荣石睁开眼:“哪个方教授?”
“就你说印票子的那个……”
荣石挑高一边的眉毛:“私宴?”
“是的。”
“你知道还有谁?”
“财政总署税务稽查处的刘处长,治安总署治安总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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