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方才听到的声音,孙蓬百感交集,仰面抹了把脸,而后伸手打开了这扇门。
他怕是这一辈子都忘不掉,宝应四年,他的命运,从走出这扇门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京城还是那一座京城。
同样的街道,同样的集市,同样的人来人往。
孙蓬恍惚地站在路中间,有马车远远驶来时,还有和善的路人拉了他一把。有老者见他面色惨白,头上还缠了一圈纱布,连声劝他坐下歇歇莫再走动。
年少的童子在街头巷尾嬉笑打闹,茶香酒香穿插在街市上。偶尔经过一家酒肆食铺,还能听见里头坐着的食客们,正举杯闲话。说的正是孙大学士府七郎孙蓬受伤将死之事。
孙蓬在酒肆外微微顿足,而后转身走进街角的一家凶肆,提了一篮白烛纸钱,径直出了城。
京城西郊有乱葬岗,那儿常年会掩埋一些无人认领,或是从宫里、大户人家后院里偷偷运出来的尸首。因地处偏僻,除了山里头的豺狼虎跑,鲜少会有人经过那处,以致于白骨处处、杂草丛生。
孙蓬提着篮子站在乱葬岗上,视线所及之处渺无人烟,风一吹,就有腐臭扑面而来。
宝应四年的冬月,他浑身是伤,被人丢弃在此处。血水从他的腰腹、后脑、双腿上不住地往下淌。
冬月的寒意,似乎放缓了血流的速度,就连他当时的呼吸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他就那样侧躺在地上,身下是冰冷的积雪和坚硬的石块,大片的雪花从空中如灰白色的蝴蝶,纷纷扰扰地落下,慢慢遮盖他的眼睛,冰冻他的耳朵……
回忆起这些,孙蓬叹了口气,弯腰将篮子里的白烛取出,在此间凭吊。
他不知自己究竟要凭吊谁,但兴许只是因为自己曾经在这个地方咽下最后一口气,与曾经埋骨此地的其他人有过一些算不上缘分的缘分。
总之,在酒肆前听到那些闲言碎语的时候,孙蓬就不由自主想到了要去凶肆买些东西。
风吹云散,香烟的气味似乎冲淡了鼻息间的腐臭,孙蓬在白烛前站起身,低头看着香烟袅袅最终散尽,这才转身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下山。
他才刚从昏迷中醒来,待在外头吹久了风,后脑勺生疼。慢吞吞走回到城门前,正巧遇上守城卫兵轮值,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宝应四年躲避追杀时的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在孙蓬的脑海中闪过。
他张了张嘴,对着其中一个模样憨厚的卫兵就要说话:“你……”
“小郎君原来在这儿,可是叫人好找啊!”
城门内,有人突然一声喊。孙蓬抬头,不远处有几名玄衣甲士骑着马飞驰而来。马蹄高高扬起,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落下。
马背上的人哈哈大笑,俯下身,压低嗓子道:“孙小郎,你还真是不安分。”
他暧昧地朝着孙蓬的耳侧吹了口气,伸手想用马鞭去挑孙蓬的下巴。
孙蓬面不改色,别开脸,错开一步走进城内。
那人还要再说,孙府的下人此时跟在后头,大口喘着气跑了过来。
坐上回府的车轿,孙蓬靠着一侧的车壁,听着车帘外的交谈声,目光渐渐沉寂下来。
他还活着。
这里不是宝应四年。
玄衣甲士……那是鹤禁卫的着装。
再联想到食客们话中提到的,孙大学士府小郎君入鹤禁卫不久,突发意外,太医束手无策,孙蓬终于能够判断自己究竟回到了什么时候——宝应三年。
宝应三年秋,孙娴嫁入东宫。
秋末,东宫鹤禁卫征召。
不到半月,他于卫所遭到故意设计,致使重伤。那一次受伤,在记忆中整整折磨了他一个多月,后续还是留下了病根。
只是当时,他几次度过险局,最终转危为安活了下来。
如今,却是死在了这一出所谓的意外上,使得他得以借此重生,回到孙府的悲剧还没开始之前。
马车平稳地走过大半座京城,最终缓缓停下。
车帘尚未卷起,孙蓬已经听到了外头的吵闹声。那些对于他来说熟悉入骨的声音,几乎叫他的眼泪顷刻间落下来。
车帘被人从外头猛地掀开,孙蓬抬头,对上车外年轻妇人怒气冲冲的脸,神色忽喜忽悲,轻叹道:“阿姐。”
他目光闪烁,泪流满面:“阿姐,七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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