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尼姑的眼神左转右转,落在哪里,台下都是一阵哄笑。偏偏不敢转到晋容脸上去。
戏里唱那小尼姑难耐寂寞,哪怕死后刀山火海,炼狱油锅,也决心要破佛门清规,轰轰烈烈地爱一场。爱一个人,便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且顾眼下。
他的兰花指,终于轻轻一推,落在了晋容身上。
他望向晋容的眼睛,漆黑如墨,温润如水。相隔百步,眼中却只装着他一个人。一时间像有闪电流过身子,心口一阵震颤,寂川几乎忍不住发起抖来。
经书沉闷,耐不住凡心蠢动。法相庄严,锁不住少女怀春。
“布袋罗汉笑呵呵,他笑我时儿错,光阴过。有谁人,有谁人肯娶我这年老婆婆?”
“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
寂川越唱,心里越是清明如镜。
既然躲不掉,咱们就去炼狱里头走一遭,只顾眼前,不顾后果。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戏唱完了,阿玛额娘都拍手称好,点名赏这色空小尼姑白银百两,珠宝首饰若干。
晋容听完戏,不等寂川谢赏,一个人走到后院亭中,唤下人端了桂花酒来,自斟自饮。亭外水池中,荷花已开了不少。天气燥热,花香也沉闷,裹着嗡杂的蝉鸣,徒增烦恼。
他方才听戏,看到坐在戏台边拉胡琴的,正是前几日在街上同寂川拉着手,有说有笑的那个人。那人模样倒也标志,虽然地位低贱些,可只要许老板喜欢,街上讨饭的也能胜过他这百无一用的贝勒爷。
心中苦闷,又是一杯酒灌下去。
坐了小半个时辰,下人来报,说是许老板求见。
寂川已经下了妆,水色长衫,霁色短褂,朴素淡雅。
“许老板请坐。”
他站起来,亲手给寂川斟了酒,寂川却摇头。“贝勒爷请恕寂川失礼,饮酒伤嗓,实在不敢喝。”
晋容本想转头唤下人看茶,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耍起了性子。
“你是来谢我的。”他定定看着寂川道。
“是来谢贝勒爷的。”寂川垂首。
“既然是来谢我的,”他将酒杯朝寂川面前一推,“就把这杯酒喝了。”
寂川看看酒,又看看他。“贝勒爷一定要逼我么?”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双让人心碎的眼睛呢。许寂川这样沉稳,淡然,眼中却盈满了漆黑的夜,寒冷的雪,像将死之人的求援,百年孤魂的挽歌。
他多想救许寂川出来啊。想用胸口这一团烈焰,融化冰雪,撕裂长夜,将他所爱之人,永远留在盛夏和春朝。
可是救寂川出来的人,却不是他。
他狠了心。“喝下去。”
寂川端起酒杯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伸手去拦却已经太迟。寂川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时,他看到寂川眼角一星泪光闪过,顿时心如刀割。
“寂川,我……”
眼看寂川起身要走,他连忙追过去,抓住寂川的手腕,不管不顾地将人锁进怀中。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想把寂川揉碎了嵌自己的骨肉里,害怕放松一点,那人就会像风一样从他身边逃走,不见踪影。
“寂川,你告诉我,如何才能不想你。”
吃饭是你,饮酒是你,雁过是你,云落是你。
暮鼓晨钟是你,琴声三叠是你,流水春去是你,雪月风花是你。
是玉环杯中的酒,是宝钏手里的断缰,是色空的手指远远点在自己头上,心里漾开的那一圈波澜。
朝思暮想的人却硬生生地从他怀中挣脱,转过头来,眼眶通红。“贝勒爷,寂川不过一介戏子,身份低微,怕是配不上你的相思。”说罢,转身走了。
留他一个人跌坐回木凳上,碰倒了青釉酒杯,顺着桌沿滴溜溜地滚过一圈,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他拎起酒壶往嘴里灌,咽下去的,却都只是白水。
唱过了郡王府贺寿的堂会,许寂川名声大噪,竟比从前的座儿还要好。逢他开唱,提前三天,还得额外给班主塞些碎银才能订上座儿。
宣儿问过两回,他那天去见贝勒爷都说了些什么,他闭口不答,宣儿也不敢再提。
转眼到了六月十八,他正在台上唱《游园惊梦》,有个衣衫褴褛,脸色蜡黄的人从戏园子后门走了进来。
“哪来的叫花子!去去!快出去!”闯子刚来戏园不久,拿着扫帚想将那人赶出去,倒是宣儿眼睛尖,从那披散的乱发底下一眼认出他来。
“尚锦兰,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班主听到宣儿的话赶紧追出来,看到眼前的人,惊讶得说不出话。“你……你是锦兰?”
尚锦兰放声大笑,露出一口焦黄腐朽的牙齿。“冯班主,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
“哎呀,哎呀,”冯班主见他沦落至此,连连叹气,“你来干什么?”
“放心,我不是来找你们借钱的。”尚锦兰笑嘻嘻地举起手中的两个纸包。“喏,今天可是大红人许寂川的生辰,我是来给他贺寿的。”
冯班主竟不知这事,回头问宣儿:“今天是许老板的生辰?”
宣儿掰着手指头一算。“呀,还真是师哥的生日!他从来不祝,我也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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