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眼前一花,人已经不在了,门仍是阖上的,只桌上多了一张纸。
与他相识两年,他向来极不习惯把自己显露人前,我也适应了。
拍拍那男孩露在外侧的后脑勺,他转过来,抬起头胆怯地望着我,一双猫儿眼又大又亮,水光盈盈。虽然受了寒面色有些青白,长得倒可爱,到现代去当童星,一准红。
我伸手拉他起来,递过碗。他接了,问也不问就一口灌下去。……还好,我试过温度。我看着他双手捧着碗喝,雪白的肤色更衬出一身的瘦骨嶙峋,仿佛一只受虐的奶猫。天知道,我对小动物的抵抗力为零。
收碗出去,顺道拿起桌上的纸看了看,卖身契。楚儿…南风馆…原籍利州…
卫彦送的,一桩好礼物。
我没问他生平,他自己却主动说了。此时,我给他裹好被子,正拿他双足泡进热水里。他眼睫低垂,道:“小奴叫楚儿,年十三。原是南风馆柳公子的小仆。管事的大茶壶说我原籍利州,本姓沈。在灾民中买下我时,还没起正名,只知行二。”
我按压着他足上的穴位,一时没吭声。
可怜人处处有。
初来此地,我身无分文,连户籍也没有。若不是师傅心善,我又硬扛着跪了三天,得以拜他为师。此刻流放充军尚好,运气差一点只怕早死在牢里了。
我平常月入不过四五两,养个孩子倒也够。既然遇上了,就当积福罢。
我擦干他的脚,拾掇拾掇,自己也爬上床,点了床边油灯,顺手帮他掖好被角。
正欲开口询问,一双小手忽然摸上来。
带点凉意,在我胸膛上轻轻抚摸,边摸边向下。寒冬腊月,却直要把人的心头火勾出来。
我一把抓住那双小手,他顿了下,也不挣扎,道:“小奴还是清倌。”
一灯如豆,火光在他面上明灭不休,猫儿眼中黑漆漆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哭笑不得,问:“你愿意吗?”
他答得干脆:“不愿。”
我奇道:“那你为何这样?”
他平铺直叙:“院中被人买回家的,无不荐枕席。若有惭愧拒绝的清倌,常辄加鞭笞。大茶壶曾教导,买我们回去,便是用来享乐。小奴知道事主人,分当如是;不知是则当捶楚。不敢不自献。”
这段话虽文白夹杂,听着别扭,条理倒很清楚。不过是…扭曲教育。
这朝代,恋童,猥亵未成年人,平常至极。受重金引诱的儿童还常被家人殴打。
我温声问道:“你有想投奔的人没有?”
他摇头。
我道:“那你以后跟着我,平时帮点小忙做做药童,行吗?别自称小奴了,听着别扭。”他望着我,说:“好。”猫儿眼水光潋滟,我心下一动,续道:“那,你叫沈涟?”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就这一张床,今晚先凑合着,明天再收拾一张出来。”
他已经躺进我的影子里,只有一声轻轻的“嗯”。
作者有话要说: 沈涟解释那段,化用自《阅微草堂笔记》卷六 滦阳消夏录六 《娈童》
大茶壶:南方叫龟公,北方叫大茶壶。
☆、昔我往矣
我找出一本笔记翻看,即使来这个世界已经六年,我也不敢说自己就懂了所有的风俗人情。被当作异类的下场不外乎火烧刀砍之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特别是在现下胡人屡屡南侵的情况下。
没多久,沈涟就睡着了。身体向里,蜷成一团,戒心极重的睡姿。
倒像我还在福利院时常见的那些更小的孩子的睡相。
刚进大学时,寝室的哥们儿对福利院有一些神奇的认知。开始还怕勾起我“伤心往事”,不敢提半句。久了见我毫无童年心理创伤的样子,就常问一些诡异的问题。比如喜欢看恐怖片的老四,不是问我们院里有没有小孩子失踪,就是试探说院长啊老师啊有没有啥癖好。常年捧着哲学书籍的老大则语气深沉地和我探讨为什么福利院的孩子升学率偏低。长得像万人迷男主角的小六和我混熟了以后,老从我这儿打劫方便面,不忘恭维两句“老五会照顾人,我们感情斗是不一样噻”。这种时候我就踢他两脚“你一神似王宝强的河北人学什么四川话啊”
其实,福利院虽然没什么好,却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没有一般人想象的那么不好。有吃有穿有学上,院长常教育我们要惜福,爱这个不公平的世界。所以我很知足,努力念书,成了少数几个考入重点高中的孩子。离开孤儿院那天,院长自己封了个红包给我,说我是院里的榜样。福利院里身心正常的孤儿不少,不过毕竟几个老师管教一大帮孩子,而几个寄养家庭也不敢严加约束。很多孩子年纪小缺了自制力,心眼又活络,心思就不在读书上面了。我资质平常,只是老实,肯下苦功,才能一路读上来。
在福利院那些年,比较烦恼的是,每到逢年过节,总有各式各样的人前来慰问,我总被推上去当代表,致欢迎辞、感谢辞,接受捐赠。全程常伴随着照相机、摄影机,有些不自在。那会儿小我三岁的小文喜欢上了一个来慰问的大姐姐,临行前姐姐抱着她哭成一团,后面却再无音信。小文沉默了几个月,也就不再提这回事。
出来以后,我常常回去看望老师跟那些一起长大的孩子。老师渐渐老了,孩子们大了离开福利院,好些人也不知去向。等几个老师都退了休,就不再去福利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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