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场的宫人无一敢笑。
萧贵妃体态丰腴妩媚,容色端庄秀丽,虽两鬓散乱、脂粉未施,面上却有慷慨赴死的悲愤之色,更令人不敢亵近。隔着一扇燕子旋绕不离的红窗,她横眉竖目,厉声质问前来行刑的老太监马奴,“我爹爹与大哥为大周驻城守边遍体金疮,二哥三度出使漠北,高风亮节不辱国威。贱妾萧氏虽僭居贵妃之位,自问侍上处下皆恭谨自谦,从未争宠见妒于宫闱。萧氏一门义胆忠肝,不求荣华显赫,只求不负圣上隆恩,凭什么要我殉葬?!”
“既是国公的意思,奴才实在……实在没有法子……但求娘娘成全……”平日里深受贵妃恩惠的马奴两鬓皆白,横纹密布苍老面颊,抬袖几番,却怎么也揾不尽老眼中的泪水。
那些行刑宫人听闻萧贵妃的声声厉斥,如何还敢逼迫上前。僵持的几个时辰将八岁天子也惊动了来。一些伶俐的内侍眼见事态越演越僵,便悄悄将此事通报给了宰辅温商尧。最后还是由右卫上将军温羽徵亲自带领麾下精兵前来剿灭叛妃。
那身披紫貂大氅的挺拔身影从远处慢慢移近。削瘦面庞血气全枯隐泛羸色,唇边倒始终盈着一阕风行于水的浅笑。
“这帝位本是晗儿的,先帝立储之时我与副相韦松大人恰在一旁。”萧贵妃收抬起眸中泪水,以一个超然平静的目光直视温商尧,“我不怨杞昭窃据神器,我只恨你指鹿为马、只手遮天!”
温商尧轻轻咳起,少顷,又淡笑道:“娘娘出生朱门,识书达理,自然应当明白:先祖礼法不可废。”
“可容我向皇上说些话儿再上路?”
“娘娘但说无妨。”
“贱妾想向皇上求三个恩典。”萧贵妃面向天子跪伏于地,也不等那八岁孩子表态,便叩首道,“一求皇上念在手足之情同袍之义,恕佋王杞晗一条生路……”
杞昭自知自己做不得主,便扬起小脸望向身侧的温商尧,见他两眉轻蹙地微一颌首,当即也点头如捣蒜。
“二求皇上宽刑薄赋,广事耕垦。莫因国势强盛就志得意淌、穷兵黩武,行那要不得的强蛮作风……”
八岁天子又抬脸看了身侧的男子一眼,却见他反而俯下深长眼眸,以一个似询似考的目光看向了自己。将萧贵妃的话细想了想,便大起胆子,自作主张地点头应允。
萧贵妃又磕头在地,这回的力道比前两回都大上许多,鲜血刹那溅落白皙颡额。听她又道,“三求皇上亲贤远佞开言纳良,他日亲政后肃清这些柄权的外戚,莫叫我简周江山改姓了‘温’!”
在场众人听闻此言皆吓面色如土噤声不语,唯独温商尧放声大笑。
“还记得皇上褓中的模样,这般洁白可爱,一双点了漆的眼睛曜着光亮,可比晗儿还精神,哪怕五月的菡萏也未尝及得上。”全然是一个母亲在对稚幼的儿子说话,萧贵妃提起裙襦缓缓起身,朝自己一手带大的杞昭远远作了个爱怜抚摸的动作。这个隔空轻抚像在八岁幼童心头抡了一记重棍,疼得他眼前顿起了翳然雾气,却如何藏不住两行泪水滑腮而下。
“待皇上经得百千磨砺与熔铸、燎炙与刻镂,终将换骨脱胎,创我大周绝古空前一代盛世!”那双眼眸如此温情相视,好比跃过湖泽草甸的明朗天光。纵然只是八岁孩子,也由此获悉了话里的诀别之意。
“微臣恭送娘娘。”温商尧神色凝重毕恭毕敬,似是一声令下,持剑跨刀的将士们便齐齐亮出了寒戾锋芒。
杞昭依稀记得那日天气极好,蒸云蔚霞遍布如画长天,日光照得人心头很暖。温商尧伫立自己身侧,伸臂将自己揽向他的怀中,修长冰凉的五指轻轻盖住了他的眼眸。
那场举朝震骇的血腥屠杀这个八岁幼童就看不见了。
然而刀剑没入血肉的声音,鲜血飞溅而出的声音,乃至游荡穿梭的风声与盘桓头顶的切切啼鸟之声,听得无比震耳而真切。待光线重回眼前之时,包括萧贵妃在内,那二十余绝色美人皆已香消玉殒。
☆、7、衽衾冷暖有谁知(下)
四处花香熏人,杞昭却依旧能从当日那记隔空轻抚中嗅出萧贵妃身上特有的蔻丹朱粉之香。关于这位母亲的久远记忆于此地蓦地清晰起来,正似一曲余韵尤存的浅斟低唱,夹杂着林中鸟雀的三两声细细睍睆,缠绕上一丝缠绵凄恻的味道。少年天子一双原本清澈至极的眼睛此刻也讳莫如深,一片日薄苍茫,仿似陷入全然不知所想的沉思之中。
温子衿见得杞昭良久沉默不语,面上露出了哀伤神情,自忖不好搅扰于他。于是自己收拾了心情,眼见此处风光极好,遂逐蝶嗅香地尽兴游玩。
岂料扎进了密林深处,一回头便寻不见了半只身影。连呼了几声“皇上”,始终无人应答,方才明白过来这是被他戏耍了。当下急得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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