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木雕入了水后顿时化为一艘长约百余丈,造型拙朴的大船。此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首尾高昂,船舷左右两侧各雕了一条善水性的趴蝮作守护兽。那趴蝮栩栩如生:扁头鳞身,通体赤红,鬃毛漆金,眼眶里镶嵌着两颗硕大的紫金珠,那眼神里虽无雷霆震怒,可盯得久了仍让人不自觉地感到脊背生寒。
船舱打开,一道木梯缓慢放下,里边黑漆漆的就像是一道坟茔。
最先被黑暗吞没的是叶高岑一家的棺木。马上他们就要去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可叶高岑那失了的头颅的尸身像是仍在提醒着他们真凶是谁。
死人以后就是活人。叶风城带着尹静走在人群的最前——他本人面色如常,尹静却扣紧了佩刀,不知在忧忡何物。
他们以后其余叶家人按照长幼尊卑依次鱼贯而入,一位长叶风城两辈的中年人似乎对尹静的存在颇有微词。
在他们看来,这本应是叶家人的私事,轮不到外姓之人前来打扰。
“我抱病已久,阿静跟我多年,我一时离不开。”
叶风城一句话便把他打发了。
和外边所见不同,船内装潢摆设尽是另一番窗阁虚邻,宛然镜游的景色。
棺木被安置在正厅,保尸身不腐的冰魄散发出阵阵冰冷寒气,使得整间屋子都结出一层霜。
一行人分散开到各自房间,刚坐定没一会儿脚下的地板便一阵震颤。
起航了。
没一会儿,先前他们脚下的那块土地就被抛出老远。
叶风城坐在靠窗的位置,过了会儿,尹静过来替他将窗户闭上,免得风寒入体。
他们要去的是一座无根孤岛,遥鹿岛。那岛屿经年漂浮于海上,行踪扑朔迷离,只有这艘桃木舟知道如何找到它的确切方位。
他还记得他上一次乘上这艘船是何时,而无论过去了多少年,海上的景色都从未有过改变,改变的只有去的人。或许不久的将来,他本人也会成为棺材里的那个人,由其他人护送着去那所漂浮不定的小岛。
他们在海上漂浮了两个昼夜,第三日正午终于远远看到了遥鹿岛的轮廓。
正午的日头毒辣辣的,可岛上常年笼罩着一层阴凉的薄雾。船只停靠在岸边,早已准备妥当的叶家人依次下船,而叶高岑的棺木由几个外表看起来和叶风城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抬着,准备下葬。
叶风城走时示意尹静就在船上等候,尹静也不问究竟,就抱着佩刀安静等待他们一行人归来。
他们一行人走在杂草丛生的林间,靴子踩在松软的落叶上发出轻柔的沙沙声。腐烂的藤蔓树叶形成了剧毒的瘴气,加上经过历代叶家人加固的禁制,若是有普通人闯入,只怕有去无回。
岛屿的中央是叶家人的墓地:从陨日城存在起,叶家就世代葬于这座孤岛上,无一例外。
叶高岑是叶风城父亲的兄弟,理应葬在两位兄长附近。
墓地是早已准备好了的,其他人顾念叶风城体虚,打穴的过程并未让他动手。
叶高岑的头颅被叶惟远带走,为了尸身完整,于是用玉石按他生前模样雕了个假的接在断口上,而他身怀六甲的妻子死前怨气极大,为防止那尚未诞生便已夭折的胎儿被不怀好意之人制成婴灵害人,棺材上用掺了叶风城心头热血的朱砂多画了几道禁制。
画完那几道禁制,叶风城面色惨白,差点就再也站不起来。
现下,那两口棺木被缓缓推入打好的土穴里,再不见天日。
“叶惟远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叶风城回过神来就听到有人这样说,循着声音看去,发现是叶高岑生前旧交,叶怀瑾。
叶怀瑾被他这样这样一瞥顿时无法再压抑情绪。
“我说得不对吗,高岑哪里对不起他了?”
他平素脾性火爆,能忍耐到现在已实属不易。
叶风城从未公开表示过自己对叶惟远杀了叶高岑一家潜逃一事的看法,其他人以为他是伤心过度说不出话来,或是对叶惟远这唯一的兄弟失望至极。他用重金至宝悬赏叶惟远,也费尽心力为叶高岑操办后事,其余人都不忍心再给他多添重担,只有叶怀瑾说了出来。
“为什么要杀高岑?高岑待他如亲儿子,他就是这样回报高岑的吗?”
“襄君还有几个月就生产了,我们叶家欠他什么,他需要这样斩草除根吗!?”
他在无人处已哭过好几回,一双眼睛赤红,这一番大声宣泄后差点再度落下泪来。
叶风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听到他悲愤的声音回响在空荡的林间,质问着那个不在场的人。
安顿好叶高岑的丧事,他们按原路返回。走以前,叶风城给自己父母上了三炷香,整个过程中,他没有让其他人靠过来,静静地和那两个已经听不到的人说了几句话。
他上次来时叶惟远还在他的身边。少年时的叶惟远和他不亲近,却把他说的每一句话当真。
即使这墓里葬着的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而他们的父亲对他也从来都不冷不热,他也仍旧认真地跪拜了他们。
他们回到船上,等候已久的尹静接过他脱下的大氅,递过来一碗早已备好的汤药。
汤药仍像刚出炉一般滚烫,他喝了两口便皱眉,过了好一会儿才强迫自己将剩下的一饮而尽。
只有尹静知道他这是有心事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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