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永随他奔于阵中,一刻见他侧面如镀金光,眸子里薄烟仿佛散去,继而有光影流动,却可惜只在刹那间,叫人不得不疑心是否是一时的迷惑。
将兵之间横槊立戈,都为响应而高喊。
慕容冲已至军后,班队中的女眷举起旗帜高呼,他从人群中见到居首的幼容和怜生,旋即驱马掉转方向,从后兜圈绕行,回向军前。
“诸位将士随孤阵前杀敌,我等妻眷子女正居于后、为我摇旗壮势,孤之妻眷也在其中,故而此战可谓破釜沉舟,只许胜、不许败!”
军中呐喊拔高一筹,慕容冲这时已至军前,一刻束紧缰绳,胯(和谐)下赤烈由是高扬前蹄、长鸣一声,慕容冲归剑入鞘,由慕容永进而递还令旗。
“击鼓!进军!”
苻晖从帐中听闻战鼓的声响,难免就要想起当日太学里斗殴,慕容泓挨了他一脚跌滚进泥土,太子苻宏抱臂在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他,问道:“怎么?我说的哪里不对?他如今难道不是被我父王骑在身下,像个女人一样?”
苻晖记得慕容泓满身都是污泥,又被尖锐的石子划破了面颊,鲜血由是流淌下来,他的眸子猩红像猛兽,顷刻从地上扑跃而上,一把抓住苻宏的领子。
拳头落在他的脊背、腰腹,甚至头颅,又将他重重地砸落在地。慕容泓一声不吭,还是挣扎着要站起来。
“何人击鼓?”苻晖问。
一名将军从旁站出来,回道:“叛贼慕容冲。”
苻晖拧眉,问:“慕容泓呢?”
那将军诧异他当真忘记,却还是一字一顿仔细地答:“大都督,您忘了?慕容泓死于内斗,如今慕容冲自称皇太弟,正在阵前击鼓请战。”
苻晖这才回想起来,他有似惋惜叹道:“他那样的人,应该死在战场上。”
帐下诸将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答话,过去好一会儿,总算有人站出来问道:“大都督,我军可否应战?”
“应战,自然要应。”苻晖这时才从座上站立起来,侧拥兜鍪,面上如有轻蔑:“区区娈童,我何必怯战?”
慕容冲手执令旗一下下敲打着肩侧,他居于军中而非军前,双眸虚起,望向很远。
俄而鼓声停了,慕容永与他附耳言道:“大司马,秦军已列阵。”
慕容冲颔首,又扬旗示意列阵,身旁的传令卒得命,向前传与高盖。
秦军中,苻晖手执佩剑高居正前,大喊道:“叛贼慕容冲何在?”
几声渐度拔高的问话由之下小卒传达,终于传到了慕容永的耳朵里,他迈前一步似要请命,却见慕容冲抬手,道:“听他说。”
慕容永转向传令卒,由着他再度奔马至前与高盖言明,这才退后。
彼方许久未有回应,苻晖冷笑一声,不顾诸将阻拦再度勒马向前,又道:“叛贼昔为我父王榻上娈童、三载蒙宠,今日为何行忘恩负义之举,聚此乌合之众犯上作乱?”
燕军中战鼓再度擂响,苻晖虚目去看,见一人挥动令旗。他方要下令,却听一箭破风自敌阵中来,箭尖霎时没入肩侧,苻晖座下不稳,即刻自马上跌落下来。
“大都督!”
两军各自蓄势只待冲锋,慕容永再度挥下令旗,听见段随大喝一声,一马当先帅兵出战。他略一侧首,见慕容冲收束雕弓交由身侧韩延,纵马向前与他并肩,慕容永将令旗交给他,看他横收旁举指挥慕容觊绕后出战,又下令道:“班队。”
“班队!”
苻晖已将利箭折断,为众将掩护引盾后撤,一时回首见两军阵前已有交锋,可谓均势。又自侧翼杀入了慕容觊挥舞着长朔、所率不下万人。其后燕军重新列阵,阵后却扬起沙尘、竟然又有旗帜竖立。
“这是怎么一回事?叛军究竟有多少兵力?”苻晖捂住肩膀的伤处,向旁大声质问。
“应……应与我旗鼓相当……”一旁的将军也是始料未及,一时回答吞吐,不见了必胜的底气。
慕容冲耳边如有风声,风声与战鼓的雷鸣、兵戈交接的铿锵和鲜血挥洒的动静。秦军阵脚已然大乱,他听慕容永在一旁欣喜地高呼:“大司马!秦军溃退了!”
慕容冲想,自己应该高兴,可是……为何高兴不起来呢?
他向右举令旗,宿勤崇领命,带兵冲杀出去直奔秦军后路。
他想起之前说过的话,人的血一旦变冷了,就不配到战场上去了,阴谋在心底里滋长了太久,会连初心都泯灭,这时候,人会离终点越来越远,到不了终点,也就高兴不起来了。
无故就思念起邺城夜里的月明星稀,也不知究竟是思念故地还是想起了哪一位故人,他搜肠刮肚,从逐渐被淡忘的记忆夹缝之中拉扯出一副玄黑色的披风,将它抖落了灰尘、于大风中展开,看它上下翻飞如汹涌的波浪。
慕容冲闭上眼睛,脑海里慕容恪的背影逐渐勾勒出十分的清晰,他努力不去回想当日他卧在病榻之上的容颜,因为这着实太过悲哀——
像他那样的人,本应死在战场上。
慕容冲开始逐渐认清,自己还是很难忘记慕容泓的双眼。如此思及,突然就很残忍地想:若是能将他的双眼挖出来,就该抛弃在血染的疆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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