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图南看他壶里倒出来的水不冒烟气,伸手在水上轻轻一点,不仅不暖,甚至凉丝丝的,笑话他:“那你就拿凉水来糟蹋?”
“哪来那么多有的没的,”李兴说:“凉水也泡得开,喝就是了。”
“凉水就把味儿给敛起来啦,哪有像你这样沏的呢。”
李兴满不在乎,又说:“绿茶用热水一烫就要熟了,焯青菜么?用凉水还更清气些。”
确实是李兴一贯作风,自己爱怎么来便怎么做了,一点都不在乎是不是暴殄天物。沈图南已经一点不再怀疑面前这人身份,坐在对面看他瞎忙活,心里涌上丝丝失而复得的甜意。
凉水沏茶比热水稍慢一点,但香气更加纯粹,也没有控制不好水温,像喝了一口菜羹之虞。春尖茶的叶子还未舒展,紧紧包裹着一簇叶心,不像其他早春绿茶一样茸茸絮絮地沉在水底,而是相互分开。气味从舌根飞快地蔓延上来,充得整个脑袋都是。李兴大为满意,取来一个带盖的茶碗,往里填了几片茶叶,又倒上水,盖好放在一边。沈图南看着他高兴,自己也感觉好像成了碗中一片茶叶,温凉的水纹一拂一拂,把他也拂得舒展开来。
重见李兴,一天过得飞也似的。沈图南在李兴家里向来与李兴同住,被衾枕头皆是李兴的气味,此时闻到,不禁心神激荡。想起这是梦中,醒来李兴就不在了,只盼能与他多相处一时。如此缠着他说了好一阵话,终于忍不住困意睡去。
在梦里才闭眼,沈图南就在现实里醒来,果然身处自己房里,案上还摆着李兴的诗稿。想来夜间梦见李兴与他吃茶,也是白日读了许多咏茶诗所致。喟叹一阵,仍唤听竹磨墨,继续整理诗稿。
一天过去,再睡下时竟然又听到李兴唤他。梦里醒来,李兴正拿着昨日剩下一碗茶叶,凑近他鼻端揭开盖子,竟好似碗里藏了万顷荷花。
如此说来,这梦与梦之间还能互相联系。沈图南大为欣悦,又与李兴闲话一日。待梦中睡去,果然又在现实醒来,自己也不住啧啧称奇。
李兴与他初遇时,是他投了拜帖,上门访已才名满城的李兴。进门李兴招待周全,却从这样周全里透出冷淡来。李兴神童闻名,定然从小就学得周旋圆滑,现下就是一千个人来访,也俱是相同体贴招待,不会偏颇一丝一毫。沈图南彼时初中进士,妥妥当得上年少得意,总觉得自己应该能得点旁的关照,却遇上李兴如此做派,挑剔也不得,觉得李兴果然难相与。
而隔数月,当朝宰相设宴,广邀宾客。宴中沈图南觉得闷热无聊,借解手机会在园子里乱逛,突然看到有人手脚并用,笨拙地往园中大树上爬。他走近一看,正看到李兴翻身坐上一段横枝。
“李公子酒品可不太好,”沈图南想吓他一跳。李兴苍白着一张脸,从树上冷冷瞧他。沈图南毕竟年轻,被他瞧得玩心大起,也走到树下,捡起幼童时攀爬技巧,居然甚为顺手,几下就坐到了李兴旁边。
李兴显然没想到这人会上来,原先冷冷的表情转成目瞪口呆,倒生动多了。沈图南便笑道:“李公子诗文神童,自然瞧不起我们爬树神童的。”
面前那人一下涨红了脸,吞吞吐吐道:“怎会如此,前日招待不周,怠慢了沈兄,还望沈兄见谅……”说完又好胜心作祟,道:“我第一次爬树,难免不熟练。”
沈图南忍不住笑出声,又问:“怎么不与他们喝酒行令,反出来爬树?”
李兴道:“行酒令有什么意思,不过诌几句歪诗,左挑右拣凑个韵脚,词也不好、意也不好。何况我诗是写过,树却没爬过。”
沈图南点头连连:“这话在理。人之一生,总有几件事是要做的,此时不做也不过是推到彼时。若等七老八十了爬树,还容易摔折手脚。还是现在爬好。”
“沈兄当真是个妙人!”李兴抚掌,眉飞色舞。沈图南怕他身子一歪掉下去,忙扶住他肩膀。又听李兴说:“且酒也是浊物,喝了就昏昏沉沉, y- in 态百出,醒来还头疼,又不知道已经做下什么后悔事。依我看……”
沈图南便看着他侧身,将脚一提,也搭在枝上。动作间拂下一身枝翳叶影,更有更多星辉月光沾得他冠发衣裳星星点点。这下他上半身靠进沈图南怀里,全靠别人维持平衡,缓缓说:“倒不如做一枕清梦,梦里任有多少烦恼,一并断了,醒来又和梦一点关系也无,落得自在。”
而不料如今,也是他夜夜以梦消愁,在梦里感怀李兴了。
大体是因李兴写一首便往这匣子里放一首,其中诗稿顺序上新下旧,一张张读来就好似倒着回溯了一遍整个李兴。字迹也有所变化。
沈图南与李兴交好以后,还曾笑话他:“常人写字讲求筋骨,燿之却是温香软玉之美了。”
李兴颇不以为意,道:“世人临碑易,破碑难。只重笔画气力,殊不知字本图画而来,越锢其形,越失其意。”
说着提起笔来,写了一个“公”字,又道:“天下为公,公字是至宏至伟,要写得舒展宽宏,才有其意。”又在旁边写下一“松”,继续说:“松则本是树形,虽然亦有‘公’字在其中,却万不能效法写‘公’之公,而要瘦长挺拔,才像松形。”
沈图南觉有趣,也有些道理,催他继续说。李兴又写一“霧”一“雪”,道:“若真在登峰造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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