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没有抱着那些虚妄的凌云壮志来到长安,是不是如今反而会更快活自在一些?”
快活自在。真是个听起来很可笑的词,偏偏无数人趋之若鹜。
我一直记得十年前的那夜,薛无衣抱着苏秋池冰冷的尸体仰天长啸,恨红了眼、咬牙切齿地发誓要报仇雪恨,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戕害苏秋池之人。
又一个雨夜,薛无衣被数十江湖人伏杀,我赶到时,正见怀无涯用脚缓缓碾压薛无衣的右手,笑意悠悠:“你说,我若是这么一脚踩了下去,是不是从此江湖上再没了声名鹊起的‘血刀子’薛无衣?”
薛无衣的头被怀无涯踩在脚下,歪在一侧。他的眼睛正对着我,目光死寂空洞,雨水裹挟着污泥在他脸上肆意流淌。
江湖上快意恩仇的少年不得不垂垂老去,不曾老去的少年早已被江湖埋葬,拼死挣扎也不得窥见天光。
回去时却见石秋风在翻我案前书册,他扬了扬手里的《东坡全集》:“雁姑娘也喜欢苏子?”
“漠北人也懂中原字?”他真是让我意外。
“我爹是早些年关内大乱时逃到漠北的儒生,幼时教我读过些诗书。”石秋风笑得像个未经世事的懵懂少年,“我爹不喜苏子,觉得他一生过于恣意妄为,他偏爱陆放翁,还教我应当同陆放翁一般心怀苍生。若论起来我的名字还是拜陆放翁所赐,你猜是哪句诗?”
“……江上秋风芦荻声?”
“错。”
“秋风猎猎汉旗黄?”
“还是错。”他笑得狡黠,“是‘铁马秋风大散关’。”
“我爹心心念念要回中原,却是空有志向,还挡着不许我习武,说什么宁为一书生不为百夫长,终也同陆放翁一般落得个郁郁而终。我却是喜欢苏子,纵使一生命运多舛,却依旧豪放不羁。”石秋风放下书册,独臂提起案前眉尖刀拄地,“你最中意苏子哪句?”
除却幼时老头子不顾男女之防硬押着我去学堂念书时,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同我讨论过这些。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我说。
“是这句啊……”他略失望,“我最是中意《赤壁赋》中那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苏子虽非习武之人,却是文士中的侠客,以笔为刀,指点江山。”
我看着他空空荡荡的左袖:“然苏子虽潇洒一生,却也落拓一生。”
“那又何妨?”石秋风笑起来,“要我同陆放翁般活得一生憋屈愤懑,老来只能兀自感叹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还不如学苏子落拓不羁、恣意人生。乌台诗案又如何,一贬再贬又如何,命丧北归途中又如何,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快活自在?若非如此,人便不再是人,不过是他人的走狗罢了。”
快活自在。又是快活自在。不知苏子流落儋州时可曾想过,倘若当初不曾图一时的快活自在,而是谨小慎微地行事,何至于暮年被处以仅次于满门抄斩罪的惩罚、放逐到儋州这等永无出头之日的蛮荒之地?
案边竖着他的三弦琴。
三根琴弦绷得笔直,蒙琴鼓的蛇皮光滑陈旧,是把用了多年的三弦琴。我想起大雁塔里那把丢在墙角崭新的断琴,久已蒙尘。
“是你师父的?”我问。
“我爹的。”石秋风道,“离开漠北时没什么好带的,穷得家徒四壁,只带了师父的刀和我爹的琴。”
言罢他倏地回过身,讶然问:“你怎知不是我的?”
“你不像是个会弹三弦的。”我答。
“那我像什么?”
“莽夫。”
一个单枪匹马闯关山的莽夫。
石秋风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目光明亮似淬了雪。
笑罢他问:“你这儿有什么好酒?”
“青梅酒,烧刀子,菊花酒,梨花白。”
“怎的都是些淡酒……就烧刀子吧。”石秋风回身欲坐下,又顿住,“薛无衣平日里爱喝什么酒?”
“青梅酒。”
他目露失望:“你呢?”
“我从不喝酒。”
“……为何?”
“但凡有一回醉酒,便容易上瘾。”我道。
“你们这些个中原人当真无趣,漠北可是无论男女皆以烈酒为生。”石秋风接过酒盏,仰头往嘴里猛灌,“过去我师父常说,烈酒行处必有烈人。”
☆、肆·黄粱
石秋风走时,我把从薛无衣处赢来的余下赌金留给他做行路钱,他没有收下。
“权当你那把被我掰断的梨花木椅的赔金。”他道。
上船时石秋风徒然回过身,问我:“雁九,你刻碑时可曾心生悲恸过?”
“不曾。”
“从不曾?”
“……只有一回。”给老头子刻碑时。
他突然笑了,笑得像只偷掘了三窟的狡兔:“若我身死怀无涯剑下,可请你为我刻碑盖棺?”
我抬头看他,他立在船舷上,颀长身形随水流浮浮沉沉,不辨悲喜:“你还要来长安?”
“你说呢?”他笑得狡黠,“你答不答应?”
他直直看着我。
“好。”我答。
他笑了:“保重,雁九。”
他背上那把三弦琴像是把剑,直刺天空。
薛无衣没有来送行。我找到他时,他正坐在屋顶上抚刀饮酒,喝的却不是青梅酒,而是花雕。
“雁九,我有十年没喝过烈酒了吧。”薛无衣手执酒盏,仰头望天,目光迷离清浅,“从前我只爱喝花雕酒,喝一口便觉醍醐灌顶,无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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