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饭,我和二姐挤在大姐身边。油灯在靠近父亲左胳膊肘的桌角上,发出昏黄的光。我一边扒拉碗里的米饭,一边用谁也察觉不到的眼睛余光死瞄住饭桌上的白菜碗,碗里除了白菜,还隐着薄薄几片打卷的三层肉,我眼巴着看见几筷子晶莹透亮扑扇着下摆、淌着菜汁的肉片哧溜哧溜钻进宝子的大嘴巴,米饭没有一点味道,我太想吃一块了,哪怕是很小的一块。这天是小弟柱子生日,父亲一年到头难得割一点肉。从早市上割回来的肉块不大,跟白桂花的拳头一样,肥瘦相间,粘几根没揪干净的杂毛。
整个大碗里剩的都是白菜帮,进进出出十几根筷子,嫩叶子几乎给挑光了。我一眼看见父亲夹菜时捎带出一块肉片,薄薄的,几乎暴露出一半了。没有人发现。我假装随意把筷子伸进碗里,试图夹出白菜帮掩包住的肉片,可我的筷技太差,白菜裹住的肉片刚要脱离碗边,滑溜溜的白菜帮从滑溜溜的筷子头上滑了下去,肥瘦相间的肉片就那样大摇大摆着摔下去,大模大样平躺在菜碗的最上头,谁都看见了。我不知道要怎么收场,脸烫得厉害。她硬着头皮举筷子想重新夹回那片肉,宝子眼最尖,一个箭筷冲来,肉在我笨拙的筷子间只垂死挣扎了一下,就入了他的嘴巴,他抢走了我的珍贵的肉片,脸颊因咀嚼而扭动呈现出人赃俱获的快意。我看着他,看着故意摆出夸张表情吃肉的宝子;大姐看看宝子看看捞空的小妹又看看嘴角漾出笑意的白桂花。
屋子突然间安静下来。
“宝子长身体,看他见肉亲的。”白桂花松一口气,打破一桌子的沉默。
父亲抬起头,他大概不清楚发生过什么。他用筷子的另一头把小弟粘在胸前缝着假红徽章的饭粒子拨弄掉,朝着他几个闺女低声说了声:“快吃。”于是大家吃得很快。
我和二姐只顾埋着头,除了米饭,我们还能吃碗里的菜叶子。
宝子厉害得很,每次去他外婆家都要翻箱倒柜,鼻子跟耗子一样,什么也别想掖住藏住,要是他外婆想给自己留点吃食,哪怕一根皮哏的麻花,就算挖地三尺,宝子也能翻出来,然后嘎巴嘎巴嚼着吃进嘴巴。那种饥寒的岁月,吃就成了一个孩子重要的人生意义。所以他那个舅母最讨厌白桂花回娘家,去一天一天家里不安生,翻箱倒柜不说,还总把她小宝子一岁的儿子打得嗷嗷叫,打得哭爹喊娘。
宝子在他外婆家那样,在家就更不用说了,家里本来就数他妈说话算数,他妈又听他的,注定他在我们这个家有着显赫的势力。母亲离开我们以后,二姐和我就变得爱哭哭啼啼,饿肚子时,说不上什么原因又被白桂花揍得满院子跑时,被宝子打时,被不知情的父亲责罚时,还有想我们的母亲时,眼泪就不听话不争气着从眼睛里跑出来,哭花了小脸,哭湿了衣服,哭红了眼睛。白桂花最讨厌我俩哭。我们一哭,她就来气,攒起扫把照谁屁股上就抡下去,嘴里念念有词:“哭,哭,你亲爹还没死呢,两个丧门星,我要哪天不给你们姓姜的累死,操心*,也得给你们俩小祸害祸祸死,想哭死我呀。”要是父亲在家,白桂花就不给她男人好脸色,脸吊得能挂住油瓶子,摔个门,踩个脚,随便做个什么动作都重得全世界不得安生。嘴也不闲着,一个劲唠叨说她命怎么怎么这么差,做寡妇时全寨子人捅她脊梁骨,嫁一个又穷又没光又被人欺侮又不着家的穷教书匠,都要娶媳妇的人了还要赶着给人家生孩子,差点丧了性命,作孽的她命苦得很,劳心费力给人家养三个没用又不长进的女娃子,还成天哭天抹泪,想要哭死她,咒她死,想哭死她家宝子——女人想寻事儿,嘴里吐出的话,最可怕。
父亲也不回应,叼个大烟卷儿,蹲在大门口的门墩上,面无表情,就跟身子后那两片年久失修的破门样,一个劲的抽闷烟,然后猛的一通咳嗽,耳朵眼便什么都听不见,哭啊吵啊骂啊什么都听不见。抽完了烟该睡觉睡觉,睡醒起来该干么干么,有时白桂花骂分了,父亲满脸憋成猪肝似的酱紫色,扯喉咙回应一句,这一句不得了,也就几个字,吓得白桂花愣愣的,俩小儿子个冷一下,二姐和我更是连小声哼哧都不敢,木架子棚里不安分的狗都跟着竖耳朵,喘息也变得小心翼翼。白桂花也不敢再闹什么,反正就对他俩亲儿子愈加的好。
吃过晚饭,父亲在院儿里借着暮色拾掇挖笋的铲子,姜玲麻利着收拾厨屋的空盆剩碗,锅台很高,刚不念书那会儿,她要踮着脚尖才够得着干活,现在,早是家里的壮劳力了。倒是顿顿吃得干净,除了倒出点饭根汤底,洗洗刷刷,刮出来的刷锅水拌上大半瓢玉米渣子,两大瓢的干红薯秧子掺和干草和枯树叶打的饲料,搅和搅和,院墙跟的那头半大不小的白猪能扑扽扑扽吃个精光。那头猪往往没等人吃罢晚饭就开始不安分了,急得绕圈子打圈,能远远听出来大姐腆着腰踩着重步端着喂食的大瓷盆向它的食盆子靠近,它会兴奋着手舞足蹈,眼珠子瞪得跟鸡蛋似的,兴奋得选择只脚挨地都不是,短尾巴甩来甩去,溅起一屁股泥水。都顾不上了,一头扎进去猛吃,等吃饱喝足,绕圈子踱个两圈,一个头拱进铺着干草的猪窝,呼呼的睡到太阳照屁股。让猪快乐,是大姐一项重要的生活使命。
伺候完那口大白猪,大姐洋装往圈里赶鹅。没等前脚迈出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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