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安素毫无惧色,发间一枚碧玉长簪衬得乌发雪颜,藕荷色的长裙之上梅花朵朵,凛然无尘站在皇帝的面前。
她仍在含章殿曾住过的那间佛堂中住着,每日早晚两次于昭阳殿中面圣,眼睁睁地看着皇帝草木皆兵杯弓蛇影,喃喃地在口中自言自语:“……弑父之罪,如何担得?我总归是他亲生父亲,就算他做了皇帝,也要好生孝顺,奉我做太上皇……”
亦或者怒视着她,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最错便是信了你们裴家!若是秦家未亡,待太子凯旋,未必就沦落得到父子兵戎相见的地步……”
那日日暮,裴安素再去昭阳殿,甫一推开殿门,便看见一只光滑的木杯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殿中满地纷乱,那些经年累月雕下的木件散落在各个角落,鸟兽摆件无奇不有,件件精巧绝伦,不知倾注了多少心血。
皇帝手中握着酒樽,丹朱绯绛的暮色落了皇帝满身,衬得他衣襟上明黄色的腾龙熠熠生辉。
而他却半瘫在地上,双眼通红烂醉如泥,口中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
四周一片静谧,唯有皇帝颠三倒四的呓语。
她凑近,侧耳仔细听着。
许久之后,才隐约分辨出一句话。
皇帝说的是:“……为何那只蠹灵,没能杀得了他?”
第127章 入城
夕阳之下,昭阳殿满室静谧,空旷得连一根针落下都听得见。
裴安素面不改色,静静侧立在皇帝面前,听着他哽咽的声音渐渐减弱,最终变成细小的鼾声。
她没回答皇帝的问题,甚至连一丝惊异的神色都未曾展现。
一柱香的时间,裴安素垂眸看着地面,阳光穿过空殿,满室的浮沉宛如星光点点。她安静地等着,直到皇帝的呼吸慢慢规律,才起身离开。
太子此番起兵勤王,亦是他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大势,连拔数十州府皆未遇上像样的反抗。
晋地守军大多是大司马陈克令的旧将,亦或与晋中豪绅秦家有私。
皇帝为人伪善阴睛不定,龙威一怒,便将陈家和秦家斩除了干净。
晋地将领却难免唇亡齿寒,颇觉皇帝此举有杀鸡取卵之嫌,人人惴惴不安。此时再遇太子十万大军兵临城下,自己只有数千府兵,又无天堑能借地势抵抗,哪里愿意与太子硬扛?
各州府或者象征性地出兵,半推半就开了城门放燕军入城;亦或者干脆便由太守出城递了降书,堂堂正正弃暗投明。
前后月余,燕军已至蒲州,距离京师长安,不过一条渭水之遥。
到得此时,朝中众臣已将形势看得一清二楚,又素知皇帝人品,早已经暗中做好了准备。太子人在城外驻营休整,却已经接连数日都能接到京中有旧的人家示好的消息。
“……左监门卫袁斯已与臣私交甚笃,以往东宫递送物件,多从他手中行了方便。”李将军面露窘迫,轻声说,“家中下仆昨夜来此,托我向殿下表明心迹,念在往日的情分上……”
李将军的声音越来越低。
太子却抬起眼睛,拍了他的臂膀:“少林不必如此。你为人讲义我自来欣赏。何况此时非常时期,连曾在礼部与我共事的杨晋都送了音信出来,我又怎会因你坦诚而责怪于你?”
太子站起身来,目光落在李将军的肩头,又温言问道:“肩膀上的伤如何了?待入京之后,定要宣宫中太医替你好生瞧瞧,万不可落下病根。”
寥寥数语,没有给李将军半句承诺,却字字贴心,如春风和煦。
李将军感激地低着头,太子却在心中慨叹,为何大燕王朝会沦落至此。宫城中坐着的那人分明仍是君王,身边的臣子却如鸟兽四散。大战在即,四部的臣子不为皇帝出谋划策,却纷纷想方设法到他这里来卖好。
明日兵分两路,由光华门安华门入京师……”太子淡淡地说,分不清是喜还是讽刺,“照这样看来,怕是兵不血刃,便能攻至宫门之外。”
快,太快了。
势如破竹的他,和大厦将倾的他的父皇。
时隔多年,他蓦地想起初遇泰安时,她握着小小的拳头,愤愤不平地痛骂:“我朝养臣子百余年,举国倾覆之时却无一人保天子死社稷。瓢泼大雨中的金銮殿下,乌压压跪了满地俯首的降臣……”
太子抬起头,明日的宫城,不是正如泰安所说的三十余年前的宫变当夜一般情状?
“无一人保天子”“乌压压跪了满地的降臣”。
兴奋和不安同时袭来,在他的胸膛交相厮杀。
太子平复心情,长出一口气,又问道:“来递消息的人中,可有裴家?”
没有。
京中但凡有旧的人家,都或多或少,或直接或托人向太子表了衷心。
唯独缺了,太子妃裴安素的母家,清流一党的魁首,中书令裴郡之。
太子面上淡淡,握笔的指尖却情不自禁用力泛白,被小心翼翼站在一芳的钱将军看了个正着。
“臣离京之前,裴家已是朝中大势。”钱将军觑着太子脸色,说,“太子妃公然对良娣下手,乃至殿下兵临城下仍未悔改,这般胸有成竹的样子,怕是有些不妥当。殿下当小心为妙,万不可对太子妃掉以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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