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暖,人间事忙,样样桩桩都应着节气,插杨柳、戴杨柳球、制青团、这厢里呜呜咽咽烧着纸锭在坟上哭别情,那厢儿已有人游春玩景趁东风放纸鸢,更有虎丘郡历坛看会、洞庭东山献茶...斋玄坛后又是白龙生日,更不能忘了东狱天斋仁圣帝诞辰...着实热闹非凡,纵然不下停波台,也听得见笑语隐约。自山上下看,只见士女杂迭,罗绮如云,金黄菜花间青衫白袷错杂。
白琰道:“少时读蔡云《吴歈》说,邓侯山下梅花香,十三桥下数轻航。雪海一番风信过,武丘再访玉兰房。吴俗好游,果然如此。”
几人一行说一行走,过了集碧亭,便是交翠堂,又走一阵,路途渐渐艰难,游人也愈少,等绕到后山,迎头是竹篱绕着的数间草堂,,篱上交缠蔷薇、荼縻等十余类花,应节开时光彩有如云霞锦屏。柴门处挂着匾额,写着“小雲栖”三字。
大约是听见人声,一位老叟从屋里出来,见了几人面貌顿时一怔,慌忙行礼:“请问诸位姓氏,如何光降敝园?”
陈意婵含笑道:“这位处士,我们来寻一株玉兰,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老叟略作为难:“却有一事,花开不易,一朝折损便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干,再不能附干,如人死不可复生,刑不可复赎。还请诸位怜惜,莫要攀折花木。”
荀光儒亦点头:“这是自然。”
老叟这才开了园门,请几人进来,在前引着沿一条竹径走到一片结柏屏前,转过去便是三间草堂。屋内约可容六七人,堂中挂一幅小画,窗下有一长桌,除了笔砚之外,还列着旧书十余部。
老叟才招呼几人落座,便见门外倩影闪过,三四位俏丽女郎捧着茶水果子进来。老叟吓得登时立起,却见为首的绿衣女郎盈盈下拜:“仙人到访,不敢遮瞒,招待粗陋处还望见谅。”又向老叟道:“玉翁莫怕,仙人到来乃是大喜之事。”
玉翁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平昔好道,不娶妻室,隐于山中,只与万花相伴,如此几十馀年足迹不出园门。直至七八年前,园中花木忽然化出几个标致女郎,只道自己姐妹多年深蒙玉翁珍重护惜,特化形相见,相报知己之恩。
玉翁又喜又忧,幸好山中人迹罕至,倒也不必太担心被人瞧见花木所化的精灵。只是不知今日仙人突然下降,究竟是为了何事,当真是为了后园的那株枯了数十年的玉兰不成?他心中惴惴,面上也不免带出来几分。几个花精女郎看见,什么也不说,只是掩唇而笑。
一时茶饭完毕,玉翁起身引人去看那玉兰房。过了一脉流水,溪边有间小小的茅堂,是玉翁平时读书所在。堂檐萝薜倒垂,水中落花浮荡。茅堂之侧便是玉兰,树高约三丈,枝桠参差,其干如铁,春花尽放时节,枝桠上却连一颗芽孢也无。
玉翁爱花成痴,见花木有恙心痛甚于自己:“倒是记不清这棵玉兰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不知各位仙长可有什么法子疗治?”
秦露饮上前仔细瞧了瞧,又看玉翁:“这棵玉兰并非玉翁所栽?”
玉翁摇头:“我几十年前迁居此处时此花便已...”说到此处,忽然一怔,说起来,他竟记不得当年来此时究竟有没有这株玉兰;当年又是如何迁居来此地;深山外人罕至,日常又是如何维持...一念既出,以往疑惑不解之处顿时纷纷想起。
他骇然回首,见一众花精草灵都殷殷望来,樱唇欲动,将言又止,玉翁不由觉得神夺意摇,恍恍间蓦听得秦露饮轻喝:“玉兰房,还不归来——”
这一声好似雷绽耳际,玉翁惊起,仆地即没。瞬时风来猛烈,吹动玉兰树颤颤,枯树上忽然有孙枝自侧而发,眨眼已有三尺来高,又眨眼,枝上已有芽叶萌发,转眼枝叶扶苏,倏然已抱出花苞。秦露饮取出一支玉瓶,将瓶中水洒在树下,未几便见花苞缓缓而开,硕大芳馥,其色溶溶如雪,宝光照眼。
花开之后,一白衣女郎自树中踏出,怀抱枯枝一束,盈盈下拜:“多谢仙人再造之恩。”
她本前朝御苑中花木,尤得帝王喜爱。胡虏叩关,家国分崩,帝王南逃时也不忘将她带走。只是满朝孱弱,哪抵得上胡虏铁骑利刀,这帝王还未来得及在南边再做一次皇帝,便被掳到北地,折磨了十余年才呜呜咽气。南朝人失国失君,心灰意冷下将玉兰房弃植山中。
草木长而有灵,年深日久,玉兰房渐生灵智,对山中花木呵护有加,不料一年春天被大风摧折,仅有一孙枝存活,却灵智尽失,无法回归原身。昔日被玉兰房照料的花木只好将它藏在山中,化作老翁模样掩人耳目。
秦露饮扶她起来:“你本枝原身本是我定慧宗山中树木,被凡人入山采走,今日之事,也是前事注定。”又指一人说:“十八娘当年并非存心,事后也竭力弥补。”
玉兰房回头,见一体态飘逸的青衣垂髫女郎屈膝行礼,定睛一看,原是东风之神。风神羞惭道:“当年儿初担此职,行事鲁莽,不慎摧折阿姐原身,累及阿姐几十年浑噩,还请阿姐宽宥。”
玉兰房忙去扶她,“当初乃是无心之过,况且你为我奔波许久,怎能还有怨气。”
诸位花精也上前劝慰,风神才又笑:“还有一事劳烦诸位姐妹,我司掌东风,当送暖化寒,吹拂百花,只是出来得急,未曾带得花种,还请诸位姐妹助我一臂之力。”
花精齐笑:“这有何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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