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让他……出去……”
巧儿是叫莫辛诚来把龚世耘绑了出去的,龚世耘到底是个少爷,声嘶力竭眼睛都叫红了,但终究不是莫辛诚的对手,被他箍着手推了出去。巧儿抱起了范喜的身子,死沉死沉的,她弯着腰把耳朵贴在他嘴上,范喜挣吧着全身的力气吐出一些气息,但巧儿听见了,范喜是在托孤。
范喜知道自己活不了了,这简直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就凭着这最后一口气,他若能给自己拼着命生下来的孩子找个好依靠,那也就算他尽了父母之责了。别的人他托付不起,也不敢托付,可是巧儿是他唯一的血脉至亲,是照顾了他一生的人,范喜心里明白,只要自己愿意恳求她,姐姐就绝不会拒绝他的,所以他厚了脸皮,狠了心,当真对巧儿做出了这样自私而残忍的临终请求,巧儿紧紧搂住弟弟彻底脱力的身子,含泪应下。
几天后,龚世耘买了一块依山傍水的好地把范喜下了葬,龚家是有祖坟的,但那里容不下范喜,这一处安安静静的山水,便是龚世耘能给他的最后的关爱。巧儿抱着孩子,跟在龚世耘身后,看他在坟前浇奠了几杯范喜最爱的酒,供了一碟芸豆卷,然后沉默着上路了,一别半年,再见到那扇熟悉的大门时,巧儿却呆呆地挪不动脚步,张嫂吴伯和黄厨子之类的人全来迎接她了,他们都很客气又和蔼地笑着,赞美着她怀中呼呼大睡的小少爷,把她当成了“凯旋”的姨奶奶,而巧儿扫视了一圈,竟害怕到不敢跨进门去,她很想大声地呼喊,她不是姨奶奶!她也没有给龚世耘生孩子!她不想再回到这个大宅院里的!然而龚世耘在门里向她招了招手说:“快进来吧,别让孩子被风吹了。”她就低头自嘲地笑了笑,抱着孩子再次跨进了龚家的大门。
很多以年后,是在父亲的葬礼上,龚怀卿才第一次听瑞珠姑姑说起了他出生那年的事,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母亲抱着他,被父亲从乡下接回来,之后,大雪下了三天都没有停,雪中,龚府门口长久地跪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浓眉大眼很英气,但不会说话,他似乎是因为和母亲有些牵扯,不清不楚的,所以惹父亲生了气,偏不叫母亲出去见他,他就在大雪里跪了一天一夜。再后来,少奶奶担心他跪死在门口,便遣瑞珠姑姑出去同他说,叫他不要跪了,说母亲是不会再和他回去了的,让他死心,另找别人去罢。龚怀卿问瑞珠那人是谁,瑞珠说不知道,只说当年她也问过少奶奶同样的问题,少奶奶说那是个和她同病相怜的男人。
龚怀卿知道,当年的瑞珠姑姑,因为护主,觉得母亲抢夺了父亲对少奶奶的恩爱,又害少奶奶流产,一辈子没有孩子,所以还曾对他们母子抱有过敌意,不过后来不知怎么就不再针对他们了。这其中缘由瑞珠没有告诉过龚怀卿,因为她自己琢磨了一辈子,也没琢磨明白那时少奶奶劝慰她的一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少奶奶说:“不必再为难范巧儿了,是我们错怪了她,其实她和我一样,都只不过爷的一块遮羞布而已,要不是怕我会对小少爷不利,想守着他长大,范巧儿是根本不会回来了的,其实我又怎么会伤害小少爷呢,我早想透了,这座老宅院就是一张血盆大口啊,它吞噬了爷,吞噬了爷最爱的那个人,而我和范巧儿,还有我那夭折的孩儿,都只不过是被他们拖下去的陪葬罢了。”
龚怀卿看着棺材中的父亲,面容并不苍老,但头发是早早地就白了,他回想一下,发觉自己并不是真的很了解父亲,父亲一生阴鸷寡言,对所有人都客客气气却又十分冷漠,包括对母亲也是一样的,要说唯一特别的,那就只有他和那只鹩哥了。那只鹩哥天天挂在父亲书房门口,呱噪不已,连他有时都忍不住想用石子儿投它,但父亲却奇怪地从不嫌烦,他看鸟儿的神情很慈祥,不像逗鸟,像在逗人,他常常说物似主人型,这鸟话多,乃是因为它先前的主人就是个爱烦人的。至于他嘛,他是龚世耘唯一的孩子,虽然龚世耘不善言辞,但他能感受到父亲对他极致的爱。少年时读书习字,他是坐不住的,时常要捣蛋,龚世耘把他抓过去打一顿板子,不轻不重,连皮都不会破一点,他知道父亲还是舍不得。父亲对他的要求是很严格的,一言一行都亲自教导,有时父亲看着他就发起呆来,他很不耐烦,催促道:“不要总盯着我了,您想看就看娘去嘛,反正我和娘长得是差不多的。”对,龚怀卿长得像范巧儿,人家都说一看就知道是母子,但每每他对父亲说这种话的时候,父亲却总是摇头,“不一样,你和巧儿是不一样的,你像他,不像巧儿。”龚怀卿从不知道父亲说的“他”是谁,他想也许是母亲的什么亲戚吧。
如今父亲终于是去了,少奶奶最早走的,然后是那只鹩哥,母亲在父亲之前几年也走了,父亲给她们在祖坟里都砌了大墓,但全不是鸳鸯穴,龚怀卿恍惚觉得父亲其实从来没有爱过母亲,母亲亦然,他们的一生都只是因为他这个唯一的儿子而被联结到一起的。父亲给自己留的墓在乡下一处湖塘边,不远处还有一座孤坟,龚怀卿去看过,年代久远了,上面的字褪了色,只能看清“吾爱”两个。等最后封了土,龚怀卿散步到湖边伸了个懒腰,惠风和畅,天朗气清,他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暗忖父亲倒真是给自己找了块好地方,想来他也许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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