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头看去,先前在他耳边聒噪不停的银色小鹤,如今一动不动停在他肩头,连光泽也晦暗不明,收了双翅,垂着头怏怏不语。
陆升叹息,一字一句回忆先前谢瑢的叮嘱,便在原地耐心等候。
怀里人气息安稳,浓长睫毛垂下来,容颜俊雅、玉骨雪肌,挺拔身躯如今柔顺靠在他怀里,倒多了些许楚楚动人的滋味。
陆升下意识左右张望,自然是四顾无人,就连毕方也好似入定一般,全无半分动静,他这才小心翼翼抬起手,摸了摸那人面颊,手指尖划过下颚,顺着唇形细细描摹,只觉触碰处细腻柔软,往日里侵略性十足的强硬姿势,如今却敛尽锋芒,任他予取予求。
他不觉喉咙发干,吞咽了几次,急忙为了掩饰一般,捏了捏谢瑢脸颊,在白皙肌肤上留下红痕,这才解气哼道:“谁叫你平日里总弄疼我……”
话音未落,身下突然猛烈晃动,陆升忙搂紧了谢瑢,却发觉身下一块地面竟徐徐升腾起来,边缘的绿色碎屑哗啦啦往下落,景物下沉,渐渐离开了视线。
绿屑散开,露出了二人脚下一片厚实宽阔的绿叶,大如竹席,色若碧玉,稳稳当当托着二人往天空升腾。
陆升顺着脉络看去,便见到一根坚固粗壮的绿茎飞速长成,只是若说是扶桑树却未免牵强,倒不如说是根豆藤。
那豆藤展开片片绿叶,长得飞快,陆升只觉耳畔呼呼风声掠过,急忙搂紧了谢瑢,抬起衣袖为他遮挡头脸。不过半柱香功夫,那叶片冲进了一片黑暗当中,顿时好似云破天开,月色洒下来,照着庭院中落叶枯树,分外寂静。
陆升揉了揉眼睛,回过神来,这才发觉他与谢瑢正偎依靠坐在弘昭宫正殿的花园中。
那株巨柳已不见踪影,原本的位置只有一截不过碗口大小的枯萎树桩。
凉亭清溪百花瘦,同他二人初进宫时,除了半空月亮自上弦月变成半月外,并无多少差异。
陆升谨记叮嘱,忙一把抓住一动不动的毕方,将它扔进铜鼎中,银鹤立时融化,变成一层薄薄的银色光膜挡住了鼎口。他再将那小鼎收进胸口夹衣里,好在天寒地冻,人人穿得厚实,那铜鼎又小,如此藏妥了竟看不出来。
他藏得及时,不过才收妥当,前殿就传来一阵轻而密的脚步声,便有人群闯了进来。
为首道人枣红道袍,正是谢瑢的恩师葛洪,司马愈紧跟在后,范宫令与宫人、道士,连同佩刀的羽林卫亦随扈在侧,人人如临大敌一般,神色凝重。
陆升不免心虚,又将怀里人抱得紧了些,却见葛洪略略皱了皱眉,随即笑起来,柔声道:“原来是陆功曹救了贫道的徒弟,贫道先行谢过了。”
司马愈也跟着笑起来,轻轻一拍手,“得了,人没事就是万幸,暂且安顿下来,待天亮再说。”
有太子、国师在前,范宫令自然没有开口的机会,只得掩住忧心忡忡的眼神,低下头去福了一福,应道:“臣遵旨。”她又上前一步,“陆功曹……”
陆升却骤然沉下脸来,将谢瑢从怀里推开,任他无声无息倒在地上,冷笑道:“道长的宝贝徒弟,还请道长妥善照料。我陆升无德无能,不敢耽误谢公子大事。待这位公子……这位侯爷醒了,请道长代为转告一声,陆某不过是个俗人,过不惯荒山野岭、山鸡野兔的清苦日子……”
司马愈脸色变了又变,终于问道:“陆功曹与如昫失踪半月,就困在荒山野岭中不成?”
灵葆山毒雾环绕,巫咸城城毁人亡,说是荒山野岭也不为过,陆升自然理直气壮点点头:“虽然不明白前因后果……然而我受谢瑢所迫,陪同他前来查探弘昭宫里的异象,此事有范宫令作证。”
范宫令上前一步,行礼应道:“确有此事。”
陆升露出恨恨神色,又道:“……半夜瞌睡,一觉醒来竟被困住了,四处杳无人烟,也不知谢瑢……究竟安的什么心。”
司马愈唏嘘,却已经信了几分,又问道:“后来又如何了?”
葛洪使个眼色,便有两名年轻道士上前将谢瑢搀扶起来,他笑道:“此处非谈话之地,太子,不如请二位移步到盛安宫中详述。”
司马愈颔首道:“国师言之有理,陆功曹,不如先到本世……本宫宫中暂歇,再作计较。”
陆升却手指紧攥成拳,苦笑道:“微臣惶恐,来龙去脉一概如坠五里云雾,懵懵懂懂,只怕要让太子、国师失望了。微臣这些时日苦不堪言,如今终于得了喘息机会,还求太子垂怜,放我……回家。”
司马愈转头望了望葛洪,葛洪却眯眼打量陆升,上上下下,目光深晦闪烁,随即和缓道:“太子,陆功曹是贫道爱徒的至交,还请太子行个方便。”
范宫令忙上前道:“微臣奉太妃之命,愿为陆功曹引路。”
司马愈笑道:“我同抱阳也是至交,哪里需要外人帮忙?赵福,取我的令牌,这就将陆功曹妥善送出台城,若有什么差池,唯你是问。”
他身后一个中年内侍急忙躬身应喏:“太子放心!”
陆升道了谢、道了别,便转过身去,硬生生忍住了,看也不肯多看谢瑢一眼,只觉胸口铜鼎千钧重、似火烧,背后目光如芒刺、似针扎,唯有抓紧了悬壶,头也不回走出弘昭宫。
司马愈负手目送那青年仓惶离去,眉头略皱,低声道:“国师,当真要放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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